王晓华
进入21世纪以后,中国身体美学展示了超越西方同类话语的彻底性。如果说后者尚未完全解构二元论,前者则力图完全“从身体的观点出发”。这种立场虽然已经落实为完整的研究纲领,但依然引发了质疑乃至忧虑。在《身体美学应为心灵找到安顿之所》(《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11月22日)一文中,苏宏斌教授触及了身体美学研究中的关键问题:能否提出整合传统心灵话语的理论图式?如何从身体出发阐释人的超越性?怎样建立具有终极关怀功能的身体美学话语?经过深入思考,笔者现就以上重要问题进行回应并求教于苏宏斌教授。
心灵话语的困境与身体美学的兴起
恰如苏宏斌所言,身体美学崛起的原因是主体性理论的嬗变:从将所有积极的生命特征都归结为心灵到承认身体的主体性,18—19世纪的西方美学已经启动了重建自身的话语实践。随着相应筹划逐步实现,理论的跷跷板开始向身体倾斜。到了20世纪,作为实体的心灵概念逐渐被舍弃,身体的意义则迅速绽露。正是在这样的位移过程中,舒斯特曼正式提出了身体美学概念。然而,这门新兴学科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如何对待心灵概念的残存物?怎样为它找到归属?在西方学者表现出犹疑之际,包括笔者在内的部分中国学者继续前行,试图建立完全从身体出发的理论图式。
对于上述建构策略,苏宏斌表达了自己的担忧,认为“把各种精神现象归结于身体的证据是不充分的”,强调保留心灵概念的必要性。在论述自己观点的过程中,他采取了一种巧妙的言说策略:既维护传统心灵图式的地位,又弱化乃至取消其本体论内涵。他所说的心灵不是一种独立实体,而是一种活动或功能。这种表述虽然具有折中意味,但实际上牵连出新的问题:是什么承担了相应活动或功能?假若不是身体,那么,承担者必然是其他类型的存在。即使不将这种存在命名为实体,二元论的残余依然清晰可见:只有假定这种承担者与身体完全不同,上述言说才有意义。于是,传统的精神观念又部分地被复活了:当使用“心灵”一词时,人们通常指的是与身体完全不同的东西。然而,这种二元论假说蕴含着明晰的悖论:如果心灵与身体完全不同,那么,它就无法与身体相互作用,当然也不可能与身体联合为人;倘若二者本性相同,二元论本身就无法成立。这个悖论无法化解:只要假定存在独立的精神实体,有关身心关系的基本命题就会处于自我驳斥的状态,困境就会再次出现。走出困境的唯一出路是放弃二元论,建立自洽的人学图式。
在传统话语占统治地位的前现代时期,上述悖论被长久忽略乃至遮蔽。到了现代性开启之后,个体主义、经验科学、理性话语逐渐兴起,二元论的内在矛盾则逐渐被揭示,一个事实则开始绽露:我不是身体与心灵的结合物,而是拥有心灵的身体;心灵原本就属于身体,就是身体的活动—功能。随着这个秘密的敞开,“身体话语”必然扩展到整个美学(感性学)领域。这正是身体美学出场的深层原因。
身体美学对精神现象的阐释
当苏宏斌希望身体美学为心灵找到归属时,他实际上揭示了一个事实:如果要建立自洽的身体美学话语,那么,它就必须解释传统心灵话语所关注的相应精神现象。现在,争论的焦点是:这个可能性是否存在?能不能形成具体的研究纲领?
现在看来,身体美学的基本前设已经受到了本体论层面的支撑。受惠于神经科学、控制论、AI工程所提供的证据,自创生(autopoiesis)理论已经成形。后者的一个重要贡献是重新阐释了“自主性”概念,强调它“源自系统中组成部分相互作用所形成的网络”。由于网络的组成部分总是相互作用,因此,网络本身及其组成部分也总是“递进地”生成,而正是这种内部活动最终造就了精神现象。譬如,意识并非是某个独立实体的功能,甚至也不是大脑所独有的活动,而是身体各个部分与世界相互作用所产生的突现特征。与此相应,智能具有身体性、分散性、环境依赖性三个特征。
沿着这个线索向前推进,困扰学者们的许多理论难题就会迎刃而解。譬如,审美赖以进行的心象(mental imagery)是如何产生的?事实上,答案内蕴于一个原初事实之中:“身体是一个自创生系统,但它试图将自己与其植根于其中的环境区别开来。”(梅图拉纳语)在与其他事物相互作用时,身体既是原因,又是结果,总已经参与了相互反射的镜像游戏。由于具有意识这种突现特征,它不但可以把事物“组成环绕自己的环”(梅洛-庞蒂语),而且能够把后者收留到自己的神经网络之中。在它与其他事物打交道时,它会形成相关的运动表象(motor imagery),再现运动和运动所涉及的诸物。这种运动表象就是原始的心象。后者可以在刺激物缺席的情况下在场,成为认识未知事物的参照。当身体—主体将两种心象进行对照,当产生心象的原始交织被重构—再现,审美的火焰就可能被点燃,感性活动就会升格为艺术创造。
从发生学的角度看,自创生理论隶属于一种历史悠久的话语谱系。从先秦的气论和古希腊的原子论到文艺复兴以后兴起的物质诗学,再到20世纪以来逐渐兴起的肉身本体论,自创生理论已经发展为比较完整的理论话语。依赖它所提供的线索,我们还可以从身体的观点阐释更多的美学问题,阐释传统心灵话语所关注的精神现象:主体间性、同情、审美愉悦等。随着这个清单的增加,传统的心灵话语将被整合到新的理论领域,美学将真正升格为身体话语。
身体美学的终极关怀与超越维度
证明了身体美学能够涵括传统的心灵话语之后,苏宏斌提出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获得解答。迄今为止,我们的言说还停留在传统的学术领域,还没有涉及一个关键问题:人们之所以留恋传统的心灵话语,是因为它包含了对永恒和不朽的允诺,那么,身体美学能否担当终极关怀功能?如果不能,它就无法满足人们对终极关怀的渴望。由此可见,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至关重要。
在宇宙论已经成为知识背景的今天,植根于身体学的美学似乎无法介入有限和无限之争:终极关怀涉及对永恒的吁求,而身体则会逐渐老化、衰朽、消亡,因此,我们似乎不可能超越“身体的终极化限制”。然而,上述问题并非无解:首先,正是身体的有限性牵连出超越性问题;其次,消解上述矛盾的可能方式恰恰是首先承认人的身体性,继而寻找进行终极关怀的美学路径。
在追寻答案的过程中,一个事实首先向我绽露:身体总已经在组建属于自己的世界,因而不断越过已有的界限。正是由于这种生存论层面的超越性,它才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并渴望不朽。由此可见,对终极关怀的吁求产生于有限性和超越性的张力:无论身体如何超越自己,它都无法改变自己的有限性。一旦意识到这个事实,下面的逻辑就昭然若揭:既然有限无法魔变为无限,那么,终极关怀的路径就不可能出现于通常的本体论场域,言说者必须转向诗性的空间,而后者至少部分地属于美学的领地。在这方面,汉语已经呈现了具有启发性的思想踪迹:
言,身之文也;身欲隐,安用文之?文之,是求显也。(《史记·三十世家·晋世家》)
盖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
虽然身会没于事物之中,但“身之文”却可以抵达不朽之境。当古人如此言说时,一个终极关怀路径已经显现出来:借助行动的效果,“身”进入了无限延伸的造化大流之中。从现在的角度看,这种开放性不仅存在于想象之中,而且具有真实的本体论基础:(1)身体性的人是个聚合体,是网络中的瞬间,是植根于环境的存在,属于宇宙的创造性进程;(2)与此相应,生命是交叉性、混合性、获得性的,“我”是“可渗透的我”,个体可以穿越他/她与其他事物相遇的界面,体验“一种令人振奋的宇宙整体感”(舒斯特曼语);(3)由于这种参与、渗透、扩展,身体所介入的差异化运动将永远进行下去;(4)通过对身体—世界关系的诗性想象,人可以于瞬间体验“永恒”。
在确认了上述事实以后,我们可以从身体的观点言说“希望的原理”,建构具有终极关怀功能的身体美学话语。安身立命,这就是身体美学最为长远的未来规划。
行文至此,苏宏斌提出的问题已经获得了完整的回应:身体美学不但能够阐释传统心灵话语所关注的理论难题,而且能够确定其归属和出路。在这场思之漫游中,主角始终是身体:身体是心灵问题的起源,也是其答案的出处。从根本上说,心灵从未离开过身体,当然也不必踏上归程。偏离的轨迹只出现于想象和思辨之中,仅仅显现为能指—话语的癫狂和流浪。当且仅当矫正的实践发生,理论中的债务才会被偿还。正是由于洞察了这个关键之处,中国身体美学的建构者才提出了完整的研究纲领。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人文学院)
转自: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