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影像与后人类身体

王坤宇

 

后人类语境中的身体研究|主持人语·王晓华

随着现代生物科技和人工智能的发展,身体被抛入更加扑朔迷离的语境之中,有关后人类乃至超人类的言说则因此兴起。那么,人类真的能够超越身体而进入无限增殖的虚拟空间中吗?身体变化的界线到底在哪里?即将到来的时代应该称为后人类还是超人类?在本组文章中,三位学者展示了具有启发性的思路。刘慧姝教授解读了凯瑟琳·海勒(N.Katherine Hayles)的后人类思想,认为她从控制论的角度探索后人类观念的生成机制,消解了横亘在有机体和技术之间的虚拟边 界,揭示了身体的物质性与信息技术交互建构的可能性,展现了自由人文主义的主体边界被扩展到后人类疆域的具体机制。通过诸如此类的阐释,一个同时具有连续性和间断性的异质空间已经生成,“人类”话语与“后人类”话语则共存于不断变换的结构之中,而这本身就体现了后人类思想的建构特色与理想追求。简圣宇教授强调“后人类”范畴与人工智能的关系。他发现人工智能条件下的人机关系牵连出重新思考主体性的坐标系,提供了重新研究身心关系的可能性。在由此产生的具有吊诡意味的语境中,人类开始了自己超越自然身体范畴的感官延伸进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类主体性也因此进入了超越古典范畴的持续扩容状态,与此同时,自 然人类向人工智能让渡主体性的序幕也不知不觉被掀开。主体性让渡所产生的风险须被正视。在当下采用后人类纪视野考辨身体审美及相关理念问题,有助于我们超越 思维局限去思考更前沿的学术问题,在“未来未至”之时即做好理论和思想上的前期准备工作。王坤宇副教授聚焦人工智能电影这一新兴艺术样式,探讨了它所牵连出的身体美学问题。他认为身体是艺术具象化的核心对象之一,是理解人工智能电影的重要关枢。通过引入基因工程、增强外骨骼、缸中脑等多个要素,人工智能电影生发出数种后人类身体模型。不过,变中之不变乃是身体的重要性:身体既是人工智能影像所建构 的世界的核心要素,又是接受这一运动影像的客体,还是促成这一过程-关系事件发生的主体。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预演人工智能电影的前景。

 

 

摘要:身体作为艺术具象化的核心对象之一,是理解人工智能电影的重要关枢。人工智能电影所塑造的身体模型引入了基因工程、增强外骨骼、缸中脑等多个要素,其与肉身、灵魂、性别、繁殖等思维对象的排列组合,生发出数种后人类身体模型。与此同时,3D、4D、VR、AR、MR等新媒体技术正在重新定义着电影,影像变得日益立体化、“拟感化”、素材化,成为一种身体体验中的过程-关系事件。而身体既是影像所建构的世界的核心要素,又是接受这一运动影像的客体,还是促成这一过程-关系事件发生的主体。从这个意义上讲,人工智能电影的形态很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发 生改变,从以拟视、拟听为主,逐渐向视 -听-感一体化迈进。人和电影实现了某种“准在场”的互 动,而这也必将和既有的人工智能影像结合,并将其推进新的发展阶段。

 

关键词:人工智能电影;后人类;媒介-身体

 

 

一、何为人工智能电影

随着人工智能话语的兴盛,有不少对人工智能 电影的探讨。例如胡郁在《人工智能的迷思——关 于人工智能科幻电影的梳理与研究》中对该类型的 科幻片发展的历史脉络进行了一次相对完整的系统 梳理。许乐在《AI童话与 AI梦魇——解读科幻电 影中的人工智能》中分析了人工智能这一常见科幻 题材的科学属性以及哲学意义,并在此基础上,对科 幻电影中呈现的人工智能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读解。秦喜清在《我,机器人,人类的未来——漫谈人工智 能科幻电影》中勾勒了人工智能想象的变迁,探讨 了人工智能电影包含的伦理疑难,包括机器人三定 律以及人类对人工智能的处置态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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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江萍将人工智能科幻电影的发展时序划分为 四个大的时间段,并由此指出,人工智能科幻电影的 类型演变实质上是人与科技/人与当下/人与自我/ 人与未来的概括。李剑、邓晓琳将人工智能电影的 主题归纳为机器失控、机器辅助、自我意识的形成、 与其他物种博弈等。张咏絮认为近年来人工智能 成为科幻片中常用的题材。

 

也有研究探讨人工智能电影中的伦理反思的, 如李猛、李光柱、马姗姗、焦明甲。

 

在西方学术语境中,我们需要注意两个与国内舆 论和研究不同的点。一是几乎没有研究者以“人工智 能电影”为题发表著作或论文。二是科幻电影(文 学)研究的专著和论文中往往将 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主题作为一个重要的亚类加以考量。另外,从构词方法上我们可以发现科幻电影(Science fiction film)和科幻文学(Science fiction)密不可分。

 

我国的人工智能电影研究刚刚起步,英语世界尚未有与之对应的研究领域,但其科幻电影研究涵 盖了我们所谓的人工智能电影研究。吊诡的是,我们的人工智能电影主题、美学研究等往往和英语世界的科幻电影研究高度雷同,这在一定程度上警示我们,我们的人工智能电影研究很可能是因为国内政策和舆论衍生出的一种研究高热(Research fever)。其逻辑是先有了人工智能话语的兴盛,后用这种热点话题来征用某些科幻电影进行研究,因此这种研究很可能是仓促而表面的。例如,如果把人工智能界定为计算机科学的一个分支,那么将诞生于 1927的《大都会》定为人工智能电影的起点就很可能是不严谨的。另外,多篇论文虽然以人工智能电影为题,却又在其后坠上了“科幻电影”的定位 词,可见二者之间存在关联,但这种关联却没有被论述到。

 

在总结了中外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笔者尝试着为现阶段人工智能电影做如下定义:人工智能 电影是在人工智能技术以及相关话语影响下产生的 一种科幻电影亚类型,以控制论、生化技术、数据的 无界流动等作为整合影片的高概念;以人机关系、伦理蜕变、末日核爆、人机战争等作为叙事主题;以未 来装置、后人类身体、末世黑色美学等作为美学建构 的基础。这种亚类以其对未来人工智能世界的世情 呈现区别于时空穿越、外星接触等其他科幻亚类,是 一个由想象力和技术话语联袂合成的,有关人工智 能和人类存在反思的符号体系世界。

 

身体研究作为一个当前的学术热点,也成为一 个切入人工智能电影研究的重要话题。郝蕊探讨了 人工智能电影中所呈现的身体观及身体美,从而得 出未来身体本体的不确定性和以“空间”定位的现 象性身体的合理性、电影中身体美的当代性等结论。黄鸣奋分析了科幻电影中身体形象的几种创 意类型。但是很显然,有关人工智能电影中的身体,特别是后人类的身体的研究只是开了一个头,还没有相关研究作深入的探讨。

 

 

二、人工智能电影作为想象后人类的方法

《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 制论中的虚拟身体》一书的中文版封底直言此书是“一把开启科幻小说和电影世界的钥匙”,这本 书也许无意中揭示了一个现实:人工智能电影是 想象后人类的媒介或抓手。伴随着人工智能技 术的勃兴,有关人工智能的各种话语甚嚣尘上,与 此相呼应,人工智能电影反映、点染着这一技术, 直至在想象的层面上将其推向极致或不可能之 域。面对着这一现象,我们需要对技术、话语和影 像之间的关系稍作分析。

 

人工智能电影作为一种典型的类型电影,也正 是对人工智能的社会热点话题的技术和话语呼应。但这种呼应并非是被动的,而是一种多维度、多向度 的延异。这种延异构成了瑰丽多彩的人工智能电 影的人物(怪物)形象和故事情节。人工智能电影 对于接受者具有激发性、启蒙性,其所塑造的形象, 探讨的伦理、哲学问题有可能成为思维的质料,从而 回哺人工智能话语。

 

技术、话语和人工智能影像之间的关系体现为 双向互哺的特征。人工智能技术是人工智能电影点 染的原点,电影提供了一种对于技术和话语的可能 性的影像符号化路演。人工智能电影中展现和想象 的世界又大大地超越当前的人工智能技术。人工智 能的社会热点话题处于二者之间,起到一个桥梁的 作用。话语对技术做了放大处理,而影像则在话语 的基础上对于这一问题进行展现和表现。这类探讨 是否会对技术人员产生一定的启示作用呢?这个问 题已经被很多科学家的“夫子论道”所回答。爱因 斯坦认为:“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 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 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严格地说,想象力是科学研 究中的实在因素。”在2017年世界机器人大会的 主论坛上,意大利比萨圣安娜大学生物机器人教授 帕奥罗·达利欧(Paolo Dario)发表了《机器人伙伴:科幻如何变为现实》的主题演讲,特别提到了《我, 机器人》的例子,和爱因斯坦一样,他也指出科幻电 影里包含很有价值的观点,甚至是很现实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技术、话语和电影之间体现出了 双向互动的关系,而电影主要提供了一种对于技术和话语的可能性的路演。这种路演朝向不同的人工 智能发展的向度,甚至是人工智能理论话语的向度。因此其可能是对这种技术的较为科学的延展,也可 能是以话语为出发点的虚妄的想象。从实际的情况 来看,越是早期的人工智能电影越倾向于“异想天开”,而越是晚近的,则越倾向于以科学技术为其原 点展开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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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程度上,我们的认知正是被影像、话语和技 术所共同形塑而成。而影像对于大众文化的作用无 论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正如美国佛蒙特大学阿德里 安·伊瓦克耶夫(Adrian Ivkhiv)在他的《运动影像 的生态学:电影、情动、自然》中所说的那样:“我们所生活和运动的世界是一个不断激荡着视听图像质 料之流的漩涡。照片、电影和电视节目、录像和电脑 游戏——这些以及其他的运动影像和来自于国内外 一系列的全球化工具生产出来的影像搅拌、混合。”这种搅拌和混合正是当前人工智能话语和 艺术所使用的人工智能观念的主要特征。

 

但我们也应该注意到,电影根植于社会热点,因 此人工智能电影与媒体和社会中的人工智能话语一 定程度上是由人们所关注的话题而生发出来的“噱 头”。但光有噱头难免沦为杂耍似的笑剧,这就需 要在有了相关的话题之后以情节、人物和美学建构 来使得整个故事具有一以贯之的叙事逻辑和审美质感,这就是某种类似于“高概念”(Highconcept)的 锻造过程。而人工智能电影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展示 人工智能技术,也不可能毫无选择地采纳人工智能话语。人工智能电影事实上是征用概念和话语,用来为故事服务,而对于人工智能技术、伦理的展现又体现着其所处时代的电影技术、社会认知水平和观众的接受能力。

 

三、拟人化的后人类身体影像

阿德里安·伊瓦克耶夫在他的电影理论著作 《运动影像的生态学:电影、情动、自然》一书中,将 电影创生的世界分为地貌形态、人类形态和生命形 态三 个 彼 此 缠 绕 的 维 度。他 的 “过 程 -关 系” (Process-relational)世界观认为,人类的行动和感知 是使得电影世界得以发生的第一推动力。因此,无论在何种电影中,人类的形象、运动、表情等都是摄 影机追随的焦点。而作为人类最为直接的形象的身 体,则相应地成为多数电影表现的中心。一定意 义上,人工智能电影故事的起点往往来自于某种身 体的升级、破损、重组、基因突变;或者由这种身体的 变化所引发的一系列人与人、人与机器、人与社会、 人与动物、人与赛博格之间的矛盾冲突的推演,并以 此建构故事发展的脉络和逻辑。

 

身体作为人与外界的边界,以及确定自身存在 的唯一实有物和表征物,一直以来都是人类想象力 的核心,也是人类符号体系里的生发原点。人工智 能电影中的身体仍然是电影整合装置、场景和故事 情节的中心,也是被观看的焦点。在人工智能电影 中,身体的意象具有强烈的后人类性。如前所述,由 于电影与技术、话语之间的关系,结合时代的发展和 技术的更迭,人工智能电影主要与机械工程(控制论)、生化技术(基因工程)和符号主义理论发生较 为密切的关系。而在影像中的表现和落实又主要体 现为皮相与拼接、生化增强、码成肉身等几类。

 

皮相与机械拼接是后人类身体的最早的具身化 呈现。人类对于人体是机器的觉悟来自于解剖学、 动物学、神经科学等的发展,早在18世纪,拉美特里就发表了《人是机器》(L′homme-Machine)的长篇论 文。而在同一语境中的玛丽·雪莱则写出了《弗兰肯斯坦》,文中的科学怪人整合了当时人类对于生理学、解剖学、化学、电学的知识,是以这些知识为基 本的理念,拼接而成的一个具有人的皮相却无比丑 陋的身体。这个身体是 20世纪以来一系列的后人类身体影像的原型。例如玛丽亚(《大都会》)、钢铁 侠、素子(《攻壳机动队》)、T1000(《终结者》)、机械 战警、战斗天使阿丽塔等。在这些电影的设定中,人 和机械在基本的结构上是同一的,也就是我们所论 的“人形机器”,但是其材料却与所处时代的现实和 想象力相关。例如《大都会》的玛丽亚的钢铁身体和电流能量供给、《机械战警》中的人头与盔甲的结 合、钢铁侠中的钛合金外骨骼和核能供给、T1000的 可以在液态和固态间随意变换的身体、少佐素子和 黑客帝国中尼欧的脑机接口等。这一类后人类身体 是最早的后人类身体想象,也是人工智能电影中最为常见的后人类身体形象。虽然随着技术话语的进 步不断升级,但是后人类身体形象始终没有脱离 《弗兰肯斯坦》的皮相与拼接的逻辑。

第二类后人类身体是生化增强或基因转化的身 体。这一思路体现着生化技术和基因工程在影视作 品中的投射。典型的例子包括美国队长、《超体》中的露西、《第六日》中的亚当、《银翼杀手》中的复制 人等。这一类身体与普通人体有着极强的相似性, 但是由于使用生化或者克隆技术导致其身体被增强 或消弱。生化人在智力、体力上超越常人,一定程度 上是在生化和克隆技术的基础上,对人类加强身体机能的渴望的具身化。人类在1996年克隆出了多利羊,此后,牛、猪甚至是灵长类动物的克隆难题相继被攻克。在2019年,一位中国的科学家对人类受精卵进行了基因编辑,并引发了生命伦理的大讨 论。可见,电影中的生化后人类身体在理论上已经 行将成为现实。此类身体因为与当前人类的身体最 为相似,因此也就成为电影讨论后人类时代的“世 情”或社会关系的抓手,以此在故事中建构的往往 是性爱、家庭和社会伦理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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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1世纪初的今天,人类已经克隆出了很多动 物,在技术上克隆人类也基本不是问题。但是,由于 克隆人存在着诸多的社会、伦理难题,这一研究在世 界各国是被普遍禁止的。但这并不是说,这样的实 验就没有在地下进行;也不能说明,在未来这样的科 技不会被法律通过。《逃离克隆岛》把时间设定在 不是特别遥远的未来,分别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对于 克隆人可能出现的人性、医学和家庭伦理的难题进 行了探讨。克隆人的身体虽然和购买者一致,思维 却是独立的。也正是因为有着独立的思维,才使得 克隆人最终杀死了购买者。但是,如果复制的不仅 是身体还有思维和记忆,那情况又将是如何呢?施瓦辛格主演的《第六日》探讨了这一问题。亚当是 一个老派的直升飞机驾驶员,在一个阴谋中被克隆 了。当他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的另一个亚当正在 人群中替自己过生日……这个克隆人与他别无二 致,从体貌到习惯到对妻子和女儿的爱都是一样的。这是因为亚当的记忆在一次身体检查中被检查视力 的机器窃取了,同时他的基因样本也因为抽血被窃 取。也可以说,这个克隆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另一个 亚当。亚当目睹了克隆人和自己的妻子亲热,怒发 冲冠。然而,他却无法完成复仇,一是由克隆公司派 来的追杀者对他穷追不舍,二是因为他无法对另一 个自己下手。与此同时,克隆的亚当也在经受着心 灵的考验。当克隆公司的老板告诉他是一个克隆人 时,他即陷入了迷茫和沉思的状态。在影片的最后, 两个亚当联手战胜了克隆公司,赢回了家庭。通过 这样的经历,亚当已经将克隆亚当当成了自己家庭 的一员。但克隆的亚当仍然需要厘清自己的思绪, 决定独自出海思考三星期……

这种后人类身体还是创生问题的一个重要表现 样态。在“上帝造人”的观念深入人心的西方世界, 人们在观看这些电影时很容易联想到人类成为了一 个创造物种的新上帝。但是如我们前面分析的,电 影本身往往对于人类作为上帝这一问题是持批判态 度的。从基因工程的角度出发,人类也完全可能是 一种极高智能生物的弃儿。《普罗米修斯》即对这 一问题做了探讨。在这部电影中,外貌和古希腊人 极为相似的造物之神在被人类唤醒后并没有帮助财 团的大老板起死回生,而是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他。而人类如果自己成为造物主,是否如圣经中的神一 样仿照自己的模样创造物种,又取他的一部分做成 他的伴侣,并让他们看管某个新的伊甸园呢?造物 的身体是否就是等而下之的造物主身体呢?

 

第三类后人类身体是码成肉身的身体。道成肉 身的思维由来已久,这体现着人类一个至今无解的 迷思:从 0到 1的跨越是如何发生的,也就是创生是 如何发生的。对于这个问题,一类人工智能电影给 出了一个具有强烈符号主义色彩的比喻:人和代码 之间也许是一种可以转化的关系。在3D打印技术 逐渐成熟的今天,这种思维更加具有了市场。在电 影《黑客帝国 1》中,主人公尼欧第一次看到仓中的 监视员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代码目不转睛地观看并意识到那就是自己刚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时,感到 非常惊诧。但是对于这种状态,监视员却轻描淡写 地对他说:已经习惯了。对于那位监视员来说,这些 代码就是尼欧刚刚经历的居室、电话亭、打斗或者爱 情。这种码成肉身的思维一定程度上呼应着传统的 “身体”“灵魂”的二分法,代码似乎成为了灵魂,可 以不断更换其宿主(身体)。就像押井守的《攻壳行动队》的英文名称(GhostinShell)所暗示的那样,人 类的生活也许是一种代码化的生存,只是自己不自知罢了。

 

换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这种以身体形式展现 在屏幕上的形象和故事也体现了接受者认知的局限 性。我们习惯于用身体想象和思考,电影也用身体 来呈现抽象的数码故事。后人类身体美学在人工智 能电影中的呈现,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后人类时代的 影像拟人形态。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会发现现阶 段的人工智能电影的后人类身体事实上并没有脱离 人的想象力和反思力的域限。正如百多年前中国人 画的《最后的晚餐》中耶稣的门徒们都身着长袍马 褂一样,后人类身体也和人类的身体纠缠不清。通 过想象力的杂交,和机器、动物、外星来客,以不同的 比例捆绑、交融、铰接在一起。

 

在理论场域中,研究者似乎有一种后人类应该 超越拟人辩证法的冲动。并将电影中的后人类身体 作为一种需要被超越的反例。然而,如果我们仔细 考察电影中的后人类身体形象和思想界的后人类话 语出现的时间,就会发现,后人类话语并不是先于后 人类影像发生的。如前所述,我们不应低估影像 在形塑当代社会形态和人类思维中的重要作用。影 像不仅反映和呈现了世界,它自己也在创生一个世 界,而这个新世界正是在无数的影像与实体的信息 交互中不断生成中的过程。影像的一个重要的属性 就是,虽然它是虚拟的,却可以对人类的现实情感和 行为造成影响,从而构成了与现实世界的互动关系。

 

身体作为物质和感知的载体,一方面是经验和感知的主体,一方面又可以是被接受和欣赏的客体。我们前面分析的现阶段人工智能电影中的后人类身 体影像,既是属人的(从它们是人类创造的文本而 言),又是他者的(作为被欣赏的后人类身体而言)。在这种互动中,接受者的主动性是相对较弱的。但 是随着影像对社会塑造作用的日益加强,以及电影 技术的进步,欣赏者的身体也正在日益成为电影的 参与者、生成者,并很可能会逐渐生成一种主、客合 一的后人类媒介 -身体。这也是后人类身体影像的一个新问题。

 

 

四、渐趋合一的媒介-身体

后人类的“后”与众多的后学一样,一定意义上 是对既有范式不满的前提下,在还未寻获更加合适的表达范式时的某种简便的过渡范式,是一种权宜之计。在现实的层面,后人类已经在我们身边发生,各种结合了无机、机械植入体的人就是生活在我们的周围的赛博格。威隆·马斯克的神经织网技术在近期取得了巨大进步,脑机接口也正在从电影想象变成现实。我们可以在两个方面来理解后人类身体。我们上述主要论及的电影中的后人类身体影像事实上是一种人类通过对既有现实的加工创生出的供观众欣赏的客体世界。这也是百多年来,电影所扮演的角色。但是,随着 3D、4D、AR、VR、MR等技术的发展,电影的内涵正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我 们认为,身体既是人类的本体,又是与世界构成交流 关系的一种媒介。正如梅洛 -庞蒂所说:“身体是 我们能够拥有世界的总的媒介。”人类不断将自 己的欲望和需求投注于媒介之中,这可以被称为 “身体的媒介化”。这也是为什么在人类创造的各 种实物和精神媒介中身体一直都居于其中心的原因 (仅以建筑中不胜枚举的生殖崇拜和语言中俯拾皆 是的身体中心为例)。一定程度上,从人类开始使用工具,人类的身体就和它所应用的媒介结合成了 一种身体-媒介的联盟。长期以来,媒介都是以工 具的形式存在的,这是因为这种联盟关系往往是短 暂的、临时性的。人类通过手脚和各种身体边界抓 握、持有、操控媒介,通过媒介完成肉体无法完成的 工作。长期以来,人类对于工具缺少基本的敬畏之 情,而布鲁诺·拉图尔则认为,工具是一种与行动者 (actors)同时存在于一个网络中 actants,与其行动者 是平等的。

而史蒂文·沙维罗说得更加直白:“事物具有它自己的力量,它们内在的 倾向性。当我们利用事物,将它们当作工具使用时, 我们事实上和它们联盟在一起。”木棍、铁器、蒸 汽机、汽车、计算机、手机在不同时代和人类的身体 构成了这种关系。而不同的媒介时代也诞生了不同 的文明类型。北美媒介学派的麦克卢汉、尼尔·波 兹曼等都认为媒介与人是并立进化,相互塑造的。后人类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身体与媒介在新技术条件 下的再次进化,而具有了合二为一的可能性。后 人类身体最终将让位给“身媒”,即完成了媒介与身 体无界融合后的身体媒介或媒介身体。未来的人工 智能影像也将会走向身体与媒介的融合。即身体感 受与媒介之间不再存在边界,而是合二为一。

 

加强现实(AR)和虚拟现实(VR)技术在游戏和 电影中被广泛应用,使得虚拟现实和现实的边界日 渐模糊,并将在根本意义上重新定义电影。随着 5G 技术行将落地,我们目力所及的后人类时代必将是 一个影像沉浸的时代。(不同于 以往的代偿性或模拟性影像,这是“准在场”的影 像,实现了与人的互动。)而这种状态的获得来自于虚拟装备与影像与人的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等的 互动。人类的知觉成了连接虚拟世界和其本体的中枢。

 

在2019年的最后几天里,微信朋友圈里流行刷 人工智能为人类个体定制的诗歌;书法机器臂比人 写得更像原帖;人工智能翻译不断完善;羽毛球、乒 乓球等体育机器人也在逐渐推广。那么,人工智能 是否能生产电影呢?理论上是可能的。只要拥有了 足够多的素材和编辑能力(甚至到了一定程度具有 了采写素材与转化语言的能力),人工智能就可以 像小冰对文字的编辑一样,对影像和声音进行编辑 和剪辑,从而形成自己的影视作品。杜克大学的相 关研究表明,有的人工智能程序已经可以通过解析 语言脚本而生成短视频。③ 假以时日,这种短视频必 将进化。换一个角度说,当前的各种多媒体网站可 以看作是一个在线影音超市,而不同类型的视频已 经开始类似于货架上分门别类的商品。如此丰富的 素材资源,势必催生出拥有海量资源的“脸型库” “眼睛库”“发型库”“腰臀比例库”“身体库”“动作 库”,直至无穷无尽的“视频库”,这也就为人工智 能电影的创生奠定了素材的基础。

 

从电影本体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也会发现电 影的内涵也在快速发展的技术中发生了滑动。随着 游戏、特效与电影边界的日渐模糊,电影的形态和我 们对于电影的认知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例如《黑镜:潘达斯奈基》式的交互电影(电视),在开放式结局的基础上更进一 步,观众要自主选择下一步故事的发展路径。同时,在这个过程中,编剧、故事主人公等具有叙事功能的 因素也可能会跳出来与观众互动。这使得电影更像 游戏,游戏更像电影。与此对应的是,现实更像游 戏,游戏更像现实。于是,现实、游戏、影像之间的边 界被模糊了。正如美国电影理论家史蒂文·沙维罗在他的著作《后电影情感》中所说的那样:“20世纪 是电影和电视的世纪,这些强势媒介塑造和影响了 我们的感知力。在 21世纪,新的数字媒体将会塑造 和影响新的感性形式。”

 

最后,让我们来探讨一下现实中的后人类身体 和后人类身体影像之间的关系。语言符号、音响符 号在过去的世代里逐渐完善,动态视觉符号体系在 诞生了一百多年后,也正在走向完善。从某种意义 上说,这些视觉符号表现的是一种以特定“意-象”形态来承载的符号性存在。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 “异化”过程。异化正是人类自学会使用工具以来 的进化路径,无论是木棒、弓箭、火车、手机还是身体 加影像化虚拟生存都是人类存在的样态。我们不能 把这种所谓的异化剥离出人类的本质属性,也就无 法否认它们是人类本体在不同进化阶段的一部分。同时,我们既然不能将单纯赤裸的肉体当成是人类的本质,就不能说影像化与现实共存的存在不是后人类的本质。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的狭义的后人类是不存在的。在现阶段,我们目力所及的后人类的一大特征就是影像与现实之间边界的模糊,而负责二者之间沟通的正是人类的知觉和情感。正因如此,后人类身体-媒介极 易让人沉浸其中,分不清身体与影像之间的界限。对此,王峰即分析认为“虚拟现实也会产生身体感”。值得警惕的是,后人类时代的媒介似乎倾 向于成为人的主人、掌控人的感官和身体,使人丧失主体。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后人类大幕行将揭 开之时,我们需要正视、审问,从而再认识和掌控我 们的身体。人工智能影像与后人类身体之间的互动 已经不再是过去千百年来所进行的身体的媒介化,而是媒介的身体化。即媒介正在不断地模仿身体 的真实体验,从而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媒介,而是后 人类意义上的身体的一部分。媒介-身体之后的后 人类身体将会如何发展,由于涉及的变量日益增多 以及变化加速的因素,已经不再容易被推演,也很难 被基本的人类感知所捕捉进而认识。对人工智能影 像与后人类身体之间的缠绕关系的探索也不得不告 一段落,我们且待技术、话语和影像的进一步发展。

 

 

 

 

本文原载: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 年 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