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军
不能成为诗人往往是许多哲学家的遗憾,其原因似乎是理智往往与激情很难水乳交融。于是,好的哲学家更是难以成为一个好的诗人。毕竟,以诗演说哲理,历来为人诟病。但朱熹好像是个例外。在西方哲学意义上,很难说他是哲学家,但他显然是中国传统哲学意义上的思想家或哲学家,又是很优秀的诗人。
在他的思想深处,诗原于情,理寓于性。性之与情虽有间隔,但绝非南辕北辙。朱熹就是极善于在自己的诗句中融合性、情。他的《观书有感二首•其二》就是这样的佳作。他将自己的理学思想深深地隐匿在诗句背后,以至于这首诗很难得到后人的确解,因此不断误解朱熹此诗的真意。
我们且先来看看他的诗。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这首诗从字面上并不难理解。因为春水浩荡汇入江中,巨大的船只漂浮在水面上像轻轻的鸿毛。江水枯竭的时候,艨艟巨舰搁浅在浅水中,要使其移动,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而如今春水浩荡,船只在水面上从流飘荡,显得轻快而自在。
但朱熹诗旨意并不仅仅是描绘自然的景色,而是借景物的描写表达一定的哲理。那么这首诗表达的是什么样的哲理呢?《宋诗鉴赏词典》是这样说的:“艨艟巨舰,需要大江大海,才能不搁浅,才能轻快地、自在地航行。如果离开了这样的必要条件,违反了它们在水上航行的规律,硬是要用人力去‘推移’,即使发挥了人们的冲天干劲,也还是白费气力。——这就是这首小诗的艺术形象所包含的客观意义。作者的创作意图未必完全如此,但我们作这样的理解,并不违背诗意。”诠释者认为不违背诗意。但在我看来,这种解释离朱熹诗的原意相差甚远。因为诠释者强调的是不能违背“水上航行的规律”。可见,诠释者仍然是停留在外在的自然现象,而未能真正地进入朱熹内在的哲理世界。懂得了朱熹的哲学思想,我们才有可能理解此诗表达的真实意图。
需要格外注意的是,朱熹此诗是因为观书有感而作。从这样的视角出发,我们才能可能进入朱熹诗的意境之中。诗中所谓的“艨艟巨舰”、“向来枉费推移力”表面所指为自然现象,但暗中指向的却是平时虽刻苦读书,百般思索,千样计较,书中之理仍然有不易了解者这样一种困难迷惑的情景。但长期而艰辛的思索、探求,于“昨夜”豁然明朗,大彻大悟,以前所有的困难都迎刃而解,悄然冰释,书中之理在自己的脑海中融会提升为井然有序的“洁净空阔”的理世界。“昨夜江边春水生”指的是思想上的豁然开朗,“艨艟巨舰”指的是读书时所遭遇到的种种疑难、困惑。这样的诠释有什么样的依据呢?
朱熹认为,人的认识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即物穷理”,要经过“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渐进阶段,苦苦的摸索,艰难之积累。在这一阶段的基础上,我们才有可能进入“豁然贯通”、大彻大悟的第二阶段。第一阶段是第二阶段的准备或基础,第二阶段是在第一阶段之上的飞跃。朱熹如是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朱熹《大学章句》,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6-7页。)显然,“艨艟巨舰”、“枉费推移力”指的是第一阶段时所遇到的所谓的“用力之久”的种种情景。而“昨夜江边春水生”、“一毛轻”、“此日中流自在行”表明经过艰苦的“用力之久”的努力,种种疑难、困惑已然冰消雪释。书中的思想浑然融成一体,自己的思想也提升至大彻大悟、豁然贯通的极致境界。这样来理解,庶几符合朱熹这一首诗的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