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平
艺术与技术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了。记得《庄子·养生主》中,记载了庖丁所作的精妙的解牛表演。对于这种表演,梁惠王赞叹说:“技盖至此乎?”庖丁回答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这是说,在生产中的技术性追求,到达了一定的程度,就有了一种仅仅靠技术不能解释,或者人们不愿意仅仅用技术来解释的东西,这种东西可以叫做“道”,叫“神”,或者其他什么名字。这种“道”与“神”,也许就离我们所说的“艺术”不太远了。
“艺术”一词来源于“艺”和“术”。“艺”字的旧写法是“埶”,像手执树种在土里。后来,这个字写成了“蓺”和“藝”,一般被当成才能。周代讲“六艺”,也不脱这一含义,指用各种操作性的活动来进行教育。“术”字的旧写法是“術”,意思是“邑中道路”,后引申为“手段”、“策略”,以及“方术”的意思。“艺术”的连缀,在古代也出现过,但意义与今天不同。
在欧洲,艺术与技术两个词从词源上讲,是联系在一起的。Art这个词来源于古印欧语系的词根ar,意思是“将东西结合在一起”,由此形成了拉丁语的ars,即skill,即技能、技艺的意思。由此形成古法语的art,以及英语的art,都保有skill的含义,这个意思直到今天仍然存在。“技术”这个词的英语technical,technology,都来源于希腊语的tékhnē,可追溯到印欧语系的词根tek-,意思是shape和make,即“构形”或“制造”。
许多学者引用这样的词源,证明“艺术”即“技术”。他们试图论证这样的观点:艺术性就是技艺精良。艺术总是与“做”、“制作”、“生产”有关。“艺术”不是“审美”。“审美”是感觉、认知、接受,而“艺术”是做,是以生产某种事物为目的活动。但是,并非所有的“做”、“制作”、“生产”都是艺术。只有“做”得好,“操作熟练”、“制作精良”,才具有了艺术性。如果我们到皇室贵族的旧宅参观,会看到许多过去的能工巧匠的产品,例如金银手饰器皿。这些都是高妙的技能的展示,也被我们当成艺术品。在生活中,到处都有艺术。优秀的工匠,如木匠、铁匠、泥瓦匠,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些状元郎们,就成了艺术家。我们还说,领导是一门艺术,当领导像弹钢琴,十个指头有轻有重。这些都是“艺术”这个词的允许的用法。我们对于“艺术”这个词的理解,不能完全脱离这些用法。
然而,从另外一个方面看,现代艺术概念,源于“the fine arts”的体系的提出。这个概念最早由夏尔·巴图(Charlse Bateux)提出。这个词被翻译成“美的艺术”,后来也简化为“艺术”。这个概念将不同的高等的,或美的艺术放在一道。这时,艺术家就不再是工匠。所谓现代艺术体系,指的正是这个意思。这种结合,后来由于《百科全书》派的采纳而被广泛接受,到了康德写作《判断力批判》时,已经成了一个既成的事实。这种艺术与美、趣味、灵感、天才,等概念联系在一起,成为与依赖技术而形成的工艺完全不同的东西。
由于这种集合,以及在不同的艺术门类之间寻找共同性,并将之认定为艺术性的努力,形成了大写字母A开头的Art概念。这一概念试图将Art与art区分开来。大写字母A开头的艺术,是说艺术不再只是技术。它有一种auro,即灵韵,像是凡人有了灵光圈,就成了佛一样。看过电视剧《西游记》的人,都会对最后的结局印象深刻:如来佛金口一开,唐僧和孙悟空就成了佛,头上现出灵光圈,金光灿烂起来。从art到Art,也有这样的效果。一种本来与技术、工艺结合在一起的art,这时被“神化”、“圣化”了。它的这种地位,是被授予的,但不是说哪一个人有这样的特权授予,而是由于一种社会性的存在。
“美的艺术”的体系的建构,大写字母A开头的艺术概念的形成,都致力于做一件事:区分艺术与技术,同时也是区分艺术家与工匠。这种区分非常重要,现代美学,实际上就建立在这种区分的基础之上。巴图说,艺术是模仿。他这里的模仿的意思,是说艺术不同于工艺。工艺制造世界,艺术再造世界。木匠造一张床,或者任何一个工匠制造某一样实用的东西,都是在制造的世界;而艺术家则不同,他不造一张床,而是画一张床。所有的艺术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模仿世界的形象,造与一个与这个实用的世界不同的艺术的世界。也正是由于有了这种现代艺术观念,所有关于艺术是天才的作品,艺术需要灵感,艺术是情感的表现,艺术是一种独立的有机整体或小宇宙,以及种种的美学的范畴,才有所依附。现代美学才据此生长出来。
从这个意义上讲,现代美学的一个核心追求,就是证明艺术不同于技术,不同于工艺,不是日常生活。艺术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艺术要以它与工艺的不同来显示自身的特殊价值。这种艺术与工艺的区分,并不等于艺术不要技术,或者反技术,而是说,艺术有着除了技术之外的另外的追求。中国古代绘画中的诗书画结合理想,正是画家要把自己与画匠区分开来的追求。通过这种追求,将人文的因素结合到绘画之中,以此压制技术的因素。在画评中出现的大量的对匠气、圆熟、谨细的批评,都体现出一种艺术与技术的矛盾。
古典式的艺术与技术的关系,呈现出静态的相互对立关系。这时的技术,主要包括两种,一是手工业的技能,二是对科学知识的运用。前者是经验性的,即长期操作经验的积累形成的一些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的知识;后者是可以某种语言或符号的形式表述出来的知识,例如几何学对于绘画和建筑,解剖学对于人体雕塑,这些成系统的知识,影响着艺术家,使他们或者有意识地并且创造性地使用这些知识,或者无意识地受这些知识的影响。
经验与科学知识又常常结合在一起。在中世纪,许多工匠都接触过科学,并且后来的科学家们许多也出自这些工匠。一些画家和建筑师,以致木匠、石匠、铁匠,也受着一些实用几何学的影响。在工匠中,有着一种对科学的崇拜,并且常常将一些科学知识,当成经验性技术的核心。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欧洲社会的现代转型,是以对科学的尊崇开始的。研究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艺术的人,都会发现,当时的艺术家大多同时是能工巧匠。他们能作画,作雕塑,也是建筑师,甚至还能架桥修路。他们希望通过对科学知识的把握,来证明自己超越了一般的工匠。从这里发展下去,到了后来,画家将自己看成是自然哲学家。他们通过科学,特别是解剖学、透视学、色彩学,证明他们是自然奥秘的揭示者。这时,艺术家成了将科学植入工艺的倡导者,他们并没有开始追求一种离开科学和技术的艺术,而是致力于采用当时最先进的科学和技术,在艺术中显示人通过科学技术武装而形成的对世界的认识。
现代技术与传统的手工艺,有着巨大的差别。现代技术建筑在科学的基础上,而不仅仅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科学有着巨大的力量,改变着世界,也改变着人们对世界的审美趣味和审美观。在这时,艺术的对技术的逃离和克服,都不再成立。技术的胜利使艺术无处可逃,也对艺术构成了巨大压迫。如果说,传统的科学还仅仅是一些智者对世界的洞察,因而仅仅是经验性的话,现代科学则由于其巨大的改造力量而改变着世界,因而也改变着人们的感觉。
现代技术所造就的大生产,与原有那种对手工艺的欣赏有着根本的不同。我们对手工艺的欣赏,是对受局限的技术条件下工匠能力的欣赏。这种欣赏之中,有着一种经验性的体验。工匠能做到,我却不能做到,于是佩服。这种欣赏,以一种有限性为基础。艺术欣赏的有限性很重要,有了这种有限性,才具有可比性,由此,欣赏者与创作者就实现了沟通。听一个人唱歌,欣赏演唱者的嗓音,基础是欣赏者自己的声音,以及他所了解的人的发声条件。欣赏一幅书法作品,成为欣赏基础的,是欣赏者自己在写字实践中形成的经验,以及建筑在这种经验基础上的欣赏者的书法知识和见识。经验性的实践和认识,成了艺术欣赏的基础。这种对艺术的理解,在现代技术所形成的大生产中,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现代生产条件,将创作与欣赏完全隔裂了。生产出来产品,以其通过对各种技术能力的充分运用,造就了新的美,这种美以线条、造型、材质、色彩所造成。这种生产的基础,是现代的社会生产分工。给欣赏者所提供的,也不是他们自己的经验可以比拟的,对创造性能力的欣赏,而逐渐沦为直接的感官刺激。无所不在的美,所体现的,不再是能力、独创性,以及创作者与欣赏者通过艺术品所进行的情感交流。这时,美就失去了其本意,出现了处处皆美却不美的状况。
现代的企业竞争中,有着一种对“美力”的崇拜。美的产品在竞争中处于有利的地位,于是鼓励着生产者对美的追求,也鼓励着一种比艺术更有活力的行业,即设计业的发展。这背后潜藏着的是对技术和金钱的崇拜。当然,我们无法阻挡这种“美力”的流行,并且,随着现代大生产和竞争的激烈,这种“美力”的作用,会越来越强大。我们所要思考的是,面对无所不在的美,艺术该怎么办?艺术不能被淹没,不能完全随波逐流。恰恰在这里,艺术与技术的差别就显示出来。艺术要针对流行的现实发言,要说出一些新的东西。
实际上,当代艺术具有了一种与18世纪的艺术类似的使命。18世纪的艺术要将自身与工艺区别开来,当代的艺术也是如此,要将自身与大生产所造的产业的艺术化,以及艺术的产业化区分开来。产业的艺术化,造成了产品利用“美”来竞争。艺术的产业化,通过大规模生产,使艺术成为面向大众的“美”的引导者。这种状况,对艺术是一种驱离,也是艺术发展的新的契机。当艺术被产业逼得无所事事之时,它就在寻找自己的出路。这就是,重新立出一种与技术和产业精神不同的艺术精神,在这种精神的引导下,形成一种新的艺术,于是就有了先锋艺术。
当然,我在这里不是对所有的先锋艺术,持毫无保留的认可态度。实际上,许多先锋艺术的尝试,历史会证明是失败的。即使有一些成功的作品,也是不可复制的。它们只是一个事件,一种姿态而已。作为事件的记录,被历史保留下来,不等于它们代表了一种艺术尝试之路。在先锋艺术那里,最起码康德关于天才的论述,被证明不再适用。康德认为,天才是不遵循任何规则,但却制定规则,天才不效仿,但却被效仿。先锋艺术不但不效仿,也不被效仿。它们只是事件,通过事件推动艺术的变化发展。然而,先锋艺术所具有的对技术的自由态度,却带来了新的思路。艺术具有不同的出发点,属于另一个层面的追求,与技术不交集。
许多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持一种救赎的立场。这种立场来源于“异化”的观念。马克思在早期常使用一个词:“异化”。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异化的社会。一个最根本的异化,是劳动的异化。劳动生产出了价值,也生产出了剩余价值。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资本家是资本的人格化身,资本家压迫工人。于是,是工人生产出了自己的压迫者。
由于这一最根本的“异化”,产生了一系列的“异化”观。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社会病,都是“异化”造成的。例如,机器对人的压迫,理性对人的压迫,规则对人的压迫。感性化也是一种对人的压迫。人所制造的东西,使人无法安宁。在这一切面前,人变得被动,无助。成为物、感觉、欲望的奴隶。成为“单向度的人”。这时,就出现了一种“救赎”观,认为艺术是救赎。原本,宗教是救赎。现在,审美代宗教,于是艺术也是救赎。然而,艺术的命运不能依赖于救赎。救赎的前提是社会的病态。如果艺术是救赎的话,那么,艺术的繁荣,就会建筑在社会病得沉重的基础之上了。
艺术与技术的关系,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我的想法是,艺术离不开技术,艺术又不能等同于技术。两者不应该是二元对立的关系。有一种提问错误的:要技术还是要艺术?技术是无所不在的,是环境,是动态的现实,艺术只是存在于其中。艺术不能融化在技术之中,需要保持自身的独立性,但又不能完全持反技术的态度。
从历史的横截面看,艺术相对于技术而存在。它使用技术,但又区别于技术,有着自身的独立的追求。因此,艺术与技术保持着一种空间性、类型性,也是社会性的距离。
从历史的纵向发展看,有的艺术家紧追新技术,及时采用最新的技术。有些艺术家抗拒新技术,以对新技术的激烈反抗的姿态来强调自己的艺术性。但是,新技术的力量是不可阻挡的。反抗新技术的人,不过是选择采用过时的技术而已。因此,从时间上,艺术与技术也是有着一种距离。有的艺术家力图缩小距离,紧追新技术,有的艺术家力图拉大距离,选择老一代的技术。但是,艺术仍然要被技术拖着往前走。
有一个话题,也许超出了本文的内容,但仍想在这里赘言几句:新技术日新月异地发展,艺术的命运如何?我的想法,还是持谨慎的乐观态度。艺术要不断地适应变化着的环境,仍它仍将存在,在新的时代,新的技术条件下,取得新的形式。
[原载《湘潭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