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美学视域中的“伪娘”现象:一种亚文化的历史流变——尤以西方为例

王晓华

(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内容摘要:在性别美学视域中,“伪娘”是一种贯穿古今的亚文化现象。以西方文化为例,这点清晰可见:(1)从古希腊开始,以男/女二分法为基础的性别美学就已经诞生,“伪娘”这种亚文化现象则因此初露端倪;(2)进入近现代以后,平等观念的出现改变了性别美学的内涵,“伪娘”现象也进入新的语境之中;(3)到了当代,后现代主义连续解构性别美学的二分法,“伪娘”现象则获得了部分的合法性,但各种制约仍使它停留于亚文化层面。每当它试图越过亚文化的边界时,批评之音就会不期而至。在当代的多元文化语境中,我们既需要宽以待之,又必须维持必要的张力,而最终的出路在于建构平等的性别美学。

关键词:“伪娘”;性别美学;二分法; 亚文化;平等。

 

进入21世纪以后,“伪娘”现象成为文化研究中的热点问题,影响了当代性别美学的建构。当人们使用“伪娘”一词时,他/她已经进入性别美学的领域。后者形成了福柯所说的知识型,决定了人们如何对事物和现象进行分类和评估。随着知识型的更迭,分类-评估体系也会发生变化。在西方文化中,这种更迭-变化形成了清晰的线索:(1)从古希腊开始,以男/女二分法为基础的性别美学就已经诞生,“伪娘”这种亚文化现象则因此初露端倪;(2)进入近现代以后,平等观念的出现改变了性别美学的内涵,“伪娘”现象也进入新的语境之中;(3)到了当代,后现代主义连续解构性别美学的二分法,“伪娘”现象则获得了部分的合法性,但各种制约仍使它停留于亚文化层面。

timg

 一、性别美学的滥觞与西方“伪娘”现象的古典形态

在许多讨论中,“伪娘”现象被归结为当代乃至后现代现象,甚至被归结为属于ACG(动画、漫画、电玩游戏的总称)的专有名词。[1]虽然“伪娘”一词出现于当代,但其所指具有悠久的历史。只要设定了男/女二分法,“伪娘”就有可能应运而生。事实上,古希腊时期就曾出现过相应的亚文化现象。

对于研究“伪娘”现象的人来说,柏拉图的系列对话提供了极为重要的文本。在《会饮篇》中,柏拉图饶有兴味地提到“漂亮的人”。(《会饮篇》216D)[2]与现在的习惯用法不同,此处的“漂亮”主要意指男性形象,尤其是用来形容美少年之魅。根据他的叙述,当时的部分男性青睐“漂亮的人”:“他们不把青年发育时脸色苍白当作灾难”(《国家篇》474E)[3],甚至“宁可追求弱不禁风的少年”(《裴德罗篇》239C)[4]从性别美学的角度看,这种偏爱可谓意味深长,因为它涉及女性化现象和相应的“男色之好”。对于柏拉图时期的古希腊人来说,“弱”被视为女人的特征:“各种天赋才能同样分布于男女两性,女性可以做任何事情,男性也可以做任何事情,不过总的说来,女性要比男性弱一些。” (《国家篇》455D-E)[5]柏拉图本人就将女人定位为“较弱的性别”(weaker sex),强调“雄性更强壮”。(Republic 451e)[6]后来,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又从生理学的角度证明女性之“弱”:“雌性(妇女)的血管较之雄性(男人)就没有那么粗大而显著,为壮较纤美而光洁,推究其故,这也该是由于雌性(妇女)因行经而失血,雄性(男人)所有分泌却尽以充盈了血管。胎生动物一般是雌性小于雄体,而诸动物中就只这一类的雌性有经血这种排泄,凭此,我们也可设想行经正是由于体小之故。而在这一类动物之中,妇女的孱弱尤为显著,她们的经血排泄也较任何其他动物为多。”(《动物四篇》727a[7]作为“较弱的性别”,女人只能承担“较轻的工作”。(Republic 457a)[8]面对掌握权力的男性,她们必须学会展现柔顺的动姿。于是,诸如“女人气”之类话题已经出现。[9]显然,当男性选择“弱”时,他面临着越界的危险。如果男性总的来说来说是强大的性别,那么,示弱就意味着男性变得“女人气”。然而,根据柏拉图的记载,这种现象却一度流行于雅典:“他理想中的爱人终年生活在温暖舒适的小屋里,从来不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更不知辛勤劳作的流汗的训练是什么滋味,他的爱人缺乏天然健康的肤色,靠涂脂抹粉来取媚于人。类似现象还很多,但这些最明显,其他的也就没有必要一一列举了。” (《裴德罗篇》239C)[10] “涂脂抹粉”是改变外表的装扮技术。它的出现意味着性别领域出现了“伪”即人为性。于是,一种貌似悖谬的现象出现了:一方面,性别等级制已经形成;另一方面,部分男性却喜欢扮演“娇弱的性别”,而这意味着自我降格的可能性。出现这种“错位”的原因是什么?

为了探本朔源,我们不能不提到Agora这个词。Agora意为广场或市场。它是“公共空间”和“民主”的起源,也是个体展示自己的场所。在古希腊时期,依然占统治地位的父权制文化形成了一种排斥性理论。除了极少数时刻,出现在Aroga中的主要是男性:“在古希腊语中,oikeionpolitikon的意义正相反。Oikeion是女人,是那些孩子仍是oikeion的儿童,是奴仆,是拉丁语中被称作‘家务’的一切东西。在最终的分析中,oikeion是所有非公共性的存在,oikeionpolitikon的区别是退隐者与公共性的区别。政治属于公共领域,oikeion则是我们称为私人的空间。Oikeion的退隐状态是悲剧的起源。”[11]于是,男性/女性二分法就对应着公共性和私人性之别。由于女性的缺席,男人从审美场域中凸显出来:“古希腊人认为理想的美体现在青少年身上”,“大量的花瓶上刻有‘漂亮的少年’字样,而‘漂亮的少女’则较少见。”[12]当男性注视男性时,另一种分化出现了:部分男性开始扮演“较弱的性别”,掌握装扮的技术(如涂脂抹粉)。在阿那克里翁(Anakreon)留下的诗篇中,这种现象获得了清晰的描述:

眼光顾盼如少女的少年,

我追逐你,你不理睬,

你哪知道我灵魂的缰绳,

是由你掌握的。 [13]

当被注视者进入诗人的视野中时,他们的性别美学特征出现了嬗变:原本是男性,却又“眼光顾盼如少女”。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嬗变产生了别样之魅,吸引着包括阿那克里翁在内的部分男性。后者追逐他们,甚至为之心醉神迷。于是,一种分化的男性美学诞生了:“哦,你们多么迷人耀眼啊,勇敢人的少年们;你们从不抱怨以美丽与尊贵之人作伴,因为在哈尔基斯的土地上,你们那富有魅力、动人心魄、甜美无比的青春将永远与那男子汉气概一同光彩照人。”[14]在男性内部,美丽/尊贵的二分法已经出现,引导人们塑造自己的公共形象。“眼光顾盼如少女的少年”就是分化的产物。他们被讽刺者称为“辛娜德斯(cinaedic)”即半男半女的人:“他们不想当男人,却又天生不是女人;他们不是男人,因为他们任凭自己被当作女人来看待;对女人来说他们是男人,对男人而言他们又是女人。”[15]后来,人们又发明了Chlidê一词,用来表示娘娘腔、性格软弱、华丽服饰等等。[16]从流传下来的史料来看,对Chlidê的戏仿渐成潮流,最终升格为喜剧的重要素材。在《地母节妇女》中,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曾经如是说:“年轻人,我真想问问你是谁?纤弱的你是何方人士?为什么连衣服都穿不清楚?你身着藏红色的长袍弹奏竖琴,戴着头巾演奏里拉,能弹出什么呢?油瓶和腰带又意味着什么?多么不合适啊!”[17]到了古罗马时期,大哲塞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更是直截了当地强调:“如果灵魂变得娘娘腔,那么,身体举止也会表现出软弱。”[18]

从谱系学的角度看,“眼光顾盼如少女的少年”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伪娘。伪,假也,装扮也。所谓的“伪娘”是逾越了性别界限的个体,是具有女性特征的男性。在他们的生理性别和心理性别之间,错位出现了。从诞生之初,后者就不无悖谬意味:它既建立在男/女二分法之上,但又对之构成了挑战。正因为如此,“伪娘”现象自诞生起就存在于巨大的张力之中:对它的赞美和讽刺构成了对立的两极,形成了推动和制约共存的社会机制。作为博弈的结果,古希腊罗马时期的“伪娘”现象停留于亚文化的领域:(1)它并未改变性别分野的总体格局和性别美学的基本原则;(2)对社会性别的建构没有颠覆自然性别的原初规定。一旦越过了亚文化的边界,它就会成为批评乃至抵制的对象。这也预示了“伪娘现象”在此后的境遇。

timg (1)

二、性别美学的现代形态与“伪娘”现象的延续和嬗变

现代性诞生以后,性别美学的格局出现了变化。随着社会结构的分化和平等观念的出现,大量女性开始进入公共空间,出现于他人的目光之中,升格为审美的对象。譬如,法国作家龚古尔(Jules de Goncourt)曾写道:“一个在大街上行走的巴黎女人,真是太美了,我看见她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想象着她的微笑。”[19]在这种情况下,同性之间的审美观照迅速减少。其结果是女人成了“美丽的性别”,“伪娘”现象只能存在于边缘地带。

在现代性诞生之初,性别美学呈现出悖论式的结构:一方面,女性开始走向独立,“她们在厨房、收银处、商业活动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可以在公共空间展示自己的美;另一方面,男性依然总体上占据优势地位,主导着性别审美的格局。[20]被注视-重构的身体依旧是等级化的身体,属于强弱分明的社会坐标系。譬如,创作于15世纪的男性绘画凸显身体的强壮。[21]与此同时,对女性的描述则援引下述词汇:纤细苗条的腰身,细长的胯部,等等。[22]尽管如此,变化还是发生了:审美涉及看-被看的目光运动,因此,女性群体进入社会场域必然分享公众的注意力。文艺复兴以后的几百年间,后者曾经吸引了如此多的目光,以至于“最初的现代美只是针对女性而言”。[23]女人被视为“最奇妙的景致”,集中了“宇宙间美丽的东西”。[24]随着这个趋势的发展,“女性变成美丽的性别”。[25]譬如,19世纪下半叶的巴黎女性对自己的美丽如初自信,以至于她们崇拜的偶像就是自己。[26]由于女性占据了审美的场域,男性不得不强调自身的其他属性:“男人有力量型的强壮的身体、布满胡须的下巴和腮帮、粗糙增厚的皮肤,因为男人的习性和身份要有庄严、严厉、果敢和成熟相伴。”[27]这种说法凸显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差别,最终形成了审美领域的二分法:“对身体的审美最终给了女性:力量与美丽区分开来。”[28]后者借助有关社会分工的言说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女人这个物种是为了取悦男性而创造的,而后者是为了劳作创造的,因此,男人‘不必像女人一样在意美丽的面容’。”[29]于是,一个新的性别美学尺度出现了:男人强壮,女人美丽。在发表于1757年的专著《关于我们崇高与美观念之根源的哲学探讨》中,英国学者埃德蒙·伯克(Edmund)声称“美丽的事物都是较小的”:“我看到,在绝大多数论述中,令人喜爱的事物都被冠以小的称号。在我粗通的所有语言中,几乎都是如此。……在动物界,越是小的动物我们越是喜爱,比如小鸟,以及一些比较小的兽类。我们很少说某物‘又大又漂亮’;但是,‘又大又丑’却很常见。” [30]小的事物令人感觉欢快,让我们爱恋。巨大的事物使人感觉恐怖,但可以激发人的崇高感。总之,“我们臣服于我们所敬慕的,但却喜爱臣服于我们的;在前一种情况下,我们是被控制的,而在后者我们则满意于其温顺。”(同上)在性别层面,小/大对应着女(小女人)/男(大男子汉),因此,美更多地是女人的属性:“两种性别都无疑可以是美的”,他补充说,“而女人则是最美的”。[31]于是,一个影响深远的二分法出现了:

美丽     崇高

娇小     巨大

平滑     粗糙

柔和     坚韧

弯曲     直线[32]

涉及等级关系时,“高贵的性别”与“美丽的性别”就会显现出本质性的差异:“崇高必定总是伟大的,而优美却可以是渺小的。崇高必定是纯朴的,而优美则可以是着意打扮和装饰的。”[33]二者对比鲜明,显现出高低、主次、贵贱之别。在相应的知识型中,“首饰、脂粉、华服、仪表优雅和行为优雅”应该与女性而非男人相关,“男人太注重外表会被认为是娘娘腔”。[34]这种语境使性别美学的分化达到了极致,但也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对它的反动。近现代时期的“伪娘”现象产生了。

timg (2)

从逻辑上讲,对美丽性别的渲染带来一个问题:如果美丽是女性的专利,那么,男人在审美领域的地位何在?换言之,倘若一个男人想进入审美领域,他应该如何塑造自己?显然,他首先必须掌握滑行的技术:在力量和美丽之间滑行。这是一种冒险,时刻会招致嘲讽乃至排斥。尝试此道的人总是生活在张力之中,随时会体验越界的快乐和羞耻。譬如,“为了让自己显得漂亮”,17世纪的部分法国男人“烫卷头发,化上妆,抹上脂粉,在脸上点假痣”,被视为性别不明的怪物。[35]到了18世纪,这个群体中的年轻人被戏称为“花少”。他们像女人一样“狂热地迷恋自己娇小的体型”,“长时间地修整”,“十分在意引人注目和取悦他人”。[36]这种现象引起了法学家德赛沃尔(De Cerfvol)的讥讽:

    有多少轻浮的年轻人,

   吹嘘自己的巨额开支,

   纠缠于庸俗的装饰物

   女人般软弱无力?

   有多少风骚的恩底弥翁和阿多尼斯,

   没有其他才华,没有其他学识,

   纵欲的忠告能告诫他们什么呢?

    国家需要他们索然无味的风骚吗?[37]

哲学家狄德罗(Denis Diderot)则形容花少是一种“轻巧的昆虫”:“在短暂的华美中闪闪发光,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振动着扑着粉的翅膀。”[38]此类批评不仅仅来一个人,而是折射出主流性别美学的立场:“在戏剧中,在哲学学说中、医学上、经济上、爱责难且崇拜英国的年轻人中,男性风骚被肆意诋毁。”[39]代表主流性别美学的人们认为“花少”违背了自然法则,“娘娘腔的形象”暴露了性别特征的消失。[40]

批评、讥讽、嘲笑的声音形成了前后相继的话语谱系,成功地限制了“伪娘”现象,但后者并没有因此消失无踪。在指责“伪娘”的过程中,等级制的性别美学既展示了自己的力量,又暴露了其根基的脆弱:“性别分野似乎源于天地之道(自然法则),但实际上是一种人为建构:如果上/下对应着男/女,那么,人的社会性别必然是个变量,起决定作用的并非单一的生理学因素。事实上,相关的价值尺度往往伸缩游移,显现出复杂的‘辩证’品格。在不同的语境中,身体的自然属性有时会被强调,又在某些时刻被故意忽略。”[41]它建立在男-女二分法之上,维系着尊卑有序的美学法则,因而有悖于现代性所内蕴的平等精神。随着现代性的增殖,这种逻辑也不可避免地成为反思和批评的对象。在1775-1778年出版的《面相学残卷》中,作者强调每个人的不可还原性:“一个人的存在不可能使另一个人的存在显得多余,任何人都不能取代另一个人。”[42]他的理论虽然略显单薄,但却折射出18世纪个人主义的洪流:“现代文学把注意力放到个人身上,而没有放到普遍类型上,这就部分地探究了其根源;风骚所追求的美丽,其参照资料不再是与社会价值相符合的外在形式,而是表达每个人独特性的内在形式。”[43]这种思潮最终形成了强调个体独特性的身体美学:“人类的美丽第一次不再依附于理念的准则。每张脸保持着独一无二,显示着神秘的自我,在别人的目光中穿透自我,有时很危险。”[44]后者无法完全消解等级制的逻辑,但可以改变性别天平的倾斜度。由于新旧观念的博弈,“伪娘”进入了一个断裂地带:现代性和前现代性共存,平等观念与等级制逻辑同在。这注定了其处境的暧昧品格:既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合法性,又依然被主流社会所否认。与古希腊罗马时期一样,它依然属于亚文化范畴。

 

三、20世纪以后性别美学的多元化与“伪娘”现象的当代演变

从古希腊到19世纪末,女性化现象延续下来。进入20世纪以后,这种亚文化现象依然存在于复杂的博弈之中。

20世纪以降的主流精神是自由和平等。这是启蒙主张的升级版。它的解构之矛使不少旧观念土崩瓦解。性别二分法就是其中之一。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划分边界,虽然具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依据,但过于僵化的主张却会遮蔽人的共性:尽管具有性别上的差异,但男人和女人都具有感受、思考、劳作、审美的能力,这点在现代性诞生后迅速凸显出来。当二分法受到挑战时,越界便不可避免。在1914-1918年的战争期间,这种态势便已经初露端倪:由艺术家领衔的先锋人士“延长了优雅、难以捉摸的怪诞所构建的艺术风骚传统”,多少消解了主流男性形象。[45]到了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每次大胆的尝试都试图把外表上的胜利变为普通的形象”。[46]1929年,伦敦时装秀引入了男模特。这个一度引起公愤的策划改变了男人在性别美学中的位置:从审视的主体变为被审视的对象。至少在男模特出现于T形台之时,原有的秩序被部分颠覆了。随着男性成为公共审美的对象,他们必然重新塑造自己的形象。由于观看者中不乏女性,因此,她们的审美趣味也不可忽略。从性别美学的角度看,一种主体间性建立起来:女性审视男人,正如男人审视女性。单向的观看被相互观看的双向交流所代替。对于风骚之人,这点表现得尤为突出:“男性风骚取决于女人的目光,正如女性的风骚诞生在男性的目光之下。”[47]作为被审视者,女性和男性都不可能不重视自己的外表。在审美关系发生嬗变之时,一些男性顺理成章地“要求得到美丽的权利”,甚至使得“与女性轻浮相联系的忌讳词语适用于他”。[48]对于美丽的追求不再是女性的专利:“打理外表,在意美丽,男人有权利风骚。”[49]随着这种风尚的蔓延,两性之间的界限问题再次进入公共视野:男人可以美丽到何种程度而无需担心被指控为娘娘腔?能否将男性的刚劲有力与女性美结合起来?

timg (3)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分析女权观念的崛起。随着平等观念逐渐受到法律保护,女性不再甘于扮演被看的角色。正如前面所述,她们开始主动地注视男性。尤其是自1950年代开始,“女性的眼光一点点地开始获得解放”,反过来引导男人重塑他们的外形。[50]“电视进入千家万户更是加强了这一点。”[51]由于女性观者的增多,男人也越来越重视自己的“美丽资本”。如果说女人历来就有“美”的责任,那么,现在男人也需要满足类似的要求。至少在一些公共领域,男人蜕变为被注视的欲望客体,因而必须适应“与身体相关的新伦理”。[52]比如说,接受来自女性的“美丽指令”。结果就是美丽变成了男人形象中的绝对必要的属性。在1970年代,力量、外形、美丽相互叠加,构成了男性风骚的“神圣三部曲”。[53]到了2008-2010年间,“美丽是形象的绝对标准”出现于《男性健康》杂志的大标题中。[54]“男人发现了美的资本的概念。他们今后需要保持美、利用美。”[55]这当然不是当代男人美学的全部内容,但也表明一种意味深长的位移:主体和客体的位置出现了变换,男性不能再单靠力量取胜。那么,当女性掌握了评审权以后,她们希望看到什么类型的男性呢?人们做了一个测试:当女性在评估上参与优化面孔的实验时,她们“会在男人脸上添加15%到20%的女性特征”。[56]这无疑体现了“让两性融合的意愿”。[57]对于喜欢女性化的男人来说,这种变化显然提供了部分的合法性支撑。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代男性群体比以往具有更多的“女性特征”:“男性重组自己的身份认同,采用‘身份确认模式’,‘更加看重传统上被归属为女人的领域’——‘身体-橱窗’代替了‘身体-工具’。”[58]男性开始展示与女性共同拥有的特征。这是一种表层意义上的女性化。它实际上是实现男性内在可能性的一种方式。不过,女性化并非没有边界,爱好此道者依然受到各种限制。男人面临各种禁忌(如整形手术长期被认为是女性做法),必须维持微妙的平衡,否则,“女性化和自恋癖”等标签就会不期而至。[59]在身体美学层面,两性之间依然存在巨大的差异:女人享有较大的自由度,相反,“男性就得屈从不可逃避的条件,即女性象征可能造成严重阻碍的社会排斥。”[60]这种差异也影响了消费市场:在2000,2002年间,男性化妆品的销量仅为女性化妆品的10%-12%。[61]平衡的结果就是“都市玉男”(métrosexuals)的出现:后者既不愿意牺牲享有美丽的权利,也不愿意完全牺牲男人形象。[62]他们的存在无疑提示着女性化的限度:你可以追求女性的美,但不能完全逾越性别界限,否则就会受到社会的排斥。但是,并非任何人都愿意/能够扮演“都市玉男”。事实上,在“都市玉男”和“伪娘”之间,界限并非总是清晰可见。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都市玉男”是一种生活方式。它可能被笼统地称为“伪娘”,但这种命名并非无懈可击。随着女性地位的提高和男性生活的精致化,身体塑造获得了新的特征。正如“女汉子”不再是贬义,“都市玉男”也至少是中性称号。只有当“都市玉男”逾越了一定的界限,“伪娘”才会诞生。在“都市玉男”这个群体中,我们的确可以发现被称为“伪娘”的人们,但后者又可以区分为不同的类型:(1)非异性恋者;(2)舞台和屏幕上的角色塑造。这两组人群外延上存在交叉,但生活方式并非完全一致。在舞台和屏幕上表现出女性化特征的男性,可能是生活中的异性恋者,而他们的产品仅仅是一种身体意象。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伪娘”实际上是“角色”,主要存在于“身体-橱窗”之中。他们处于18-20岁这个年龄段,大都以表演为业。绝大多数是异性恋者,但却同样面临着被非议的风险。同时,由于女性依然占据了“美丽”的绝大部分领域,因此,留给他们的空间难免逼仄。如果无法维持必要的平衡,那么,社会舆论就会行使调控功能。这是一种博弈,一种属于整个社会的平衡术。“伪娘”现象之所以既受到欢迎,又引发争议,原因就在于此。不过,总的来说,世界朝着越来越宽容的方向挺进。即便是对于“伪娘”中的同性恋者,西方社会也倾向于宽以待之:“即使‘总的文化’显然不可能同性恋化,提醒的范围、动作和轮廓也可以多样化。”[63]在问卷调查和民众态度中,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被当作一个普通人,被视为“街上的男人或女人”。[64]这种变化形成了更为宽容的语境,推动人们试探性别美学的边界。身体之美“越来越不是一种命运而是一项计划、一种可传播和制造的活动”[65],而身体本身则成为“创造性的自我塑造场所”[66]在随之产生的身体社会学话语中,“弹性身份”理论出现了。后者认为人“不是必须在男性和女性之间做出最终选择”,强调“性身份就像性别身份”一样可以被塑造。[67]根据某些社会学家的研究,“异性装扮”就是性别塑造的一种方式:“这种外表游戏不是要成为另一个人,而是‘当作另一个人’,相关的演员只要贴上身体标志并提供其他标志,并不用改变他们原来的性身份……”[68]显然,这正是大多数“伪娘”的行动策略:在迄今为止备受关注的女性化群体中,演艺人员占很大比例,而装扮(发型、化妆、着装、姿态)则是其主要表现手段。与其说他们改变了自己的性别身份,毋宁说他们在迎合一种审美风潮。质言之,他们在表演的层面追求“酷儿化”(queering)。[69]在中国、日本、韩国的演艺界,这种情况更为突出。由于上述表演取得的良好效果,相关明星的性别认同似乎也变得扑朔迷离,而其相关言说也亦真亦幻。事实上,大部分“酷儿化”的男演员并不会把自己的装扮由艺术场域扩展到日常生活实践,但批评者所担心的恰恰是后一种趋势。譬如,《拯救男孩》之类汉语著作就表现了相应的担忧。作者所表达的吁求属于一个漫长的话语谱系,已经建构出了“基于禁止同性恋的异性恋象征域”。[70]后者延续了2000多年,注定还将被以后时代的人们所重复。当它被重新说出时,矫正的努力会再次显现。此类努力在过去的2000年间占据优势地位,成功地限制了女性化群体的生存版图。在可见的未来,上述局面还会延续下去,而这意味着“伪娘”现象将始终属于亚文化范畴。

 

简短的结语:走向平等的性别美学

在梳理了西方“伪娘”现象的历史后,我们会发现一个贯穿始终的谱系:从诞生之日起,它经过复杂的历程延续至今。由于平等观念的影响,它在文艺复兴以后的文化建构中获得了部分的合法性,但仍受到广泛的质疑和强有力的制约,因而仍然属于亚文化范畴。每当它试图越过亚文化的边界时,批评之音就会不期而至。那么,在当代的多元文化语境中,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对待它?显然,完全维持传统的二分法既不可取,也不可能。出路在于建构一种平等的性别美学。在这个过程中,宽容和节制都是必要的选项,而合理的规划更是不可或缺。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主体论美学视野中的西方身体艺术研究》(17BZW067)的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 孙婷婷《伪娘:一个后现代审美文化文本》,《符号与传媒》2013年秋季号(总第7辑)。

[2]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第261页。

[3]《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第463页。

[4]《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第151页。

[5]《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第436页。

[6] Plato, The Republic,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62.

[7]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动物四篇》,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第410页。

[8] The Republic, p.169.

[9] [德]利奇德《古希腊风化史》,杜之 常鸣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第529页。

[10]《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第151页。

[11] Laurence Coupe ed., The Green Studies Reader: From Romanticism to Ecocriticis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0, p.135.

[12][德]利奇德《古希腊风化史》,杜之 常鸣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第463页。

[13] [古希腊]荷马等《古希腊抒情诗选》,水建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第151页。

[14]《古希腊风化史》,第495页。

[15]《古希腊风化史》,第529页。

[16] [法]让-克罗德·布洛涅《男人美学》,王春慧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第21页。

[17] 《古希腊风化史》,第529页。

[18] 《男人美学》,第41页。

[19] [法]帕特里斯·伊戈内《巴黎神话》,剌卫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第120页。

[20] 《巴黎神话》,第120页。

[21] [法]乔治·维加莱洛《人体美丽史》,关虹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第18页。

[22] 《人体美丽史》,第21页。

[23] 《人体美丽史》,第29页。

[24] 《人体美丽史》,第30页。

[25] 《人体美丽史》,第31页。

[26] 《巴黎神话》,第124.

[27] 《人体美丽史》,第32-33页。

[28] 《人体美丽史》,第33页。

[29] 《男人美学》,第169页。

[30] [英]埃德蒙·伯克《关于我们崇高与美观念之根源的哲学探讨》,郭飞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第96页。

[31] 《关于我们崇高与美观念之根源的哲学探讨》,第84页。

[32] 《关于我们崇高与美观念之根源的哲学探讨》,第106页。

[33] 《论优美感和崇高感》,第4页。

[34] 《男人美学》,第2页。

[35] 《男人美学》,第209页。

[36] 《男人美学》,第255页。

[37] 《男人美学》,第255页。

[38] 《男人美学》,第258页。

[39] 《男人美学》,第259页。

[40] 《男人美学》,第251页。

[41] 王晓华《身体美学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第169-170页。

[42] 《男人美学》,第277页。

[43] 《男人美学》,第277页。

[44] 《男人美学》,第277页。

[45] 《男人美学》,第350页。

[46] 《男人美学》,第350页。

[47] 《男人美学》,第413页。

[48] 《男人美学》,第350页。

[49] 《男人美学》,第349页。

[50] 《男人美学》,第413页。

[51] 《男人美学》,第417页。

[52] 《男人美学》,第440页。

[53] 《男人美学》,第440页。

[54] 《男人美学》,第440页。

[55] 《人体美丽史》,第231页。

[56] 《男人美学》,第456页。

[57] 《男人美学》,第456页。

[58] 《男人美学》,第454页。

[59] 《男人美学》,第458页。

[60] 《男人美学》,第459页。

[61] 《人体美丽史》,第230-231页。

[62] 《男人美学》,第71页。

[63] 《人体美丽史》,第232页。

[64] 《人体美丽史》,第232页。

[65] 《人体美丽史》,第233页。

[66] [美]理查德·舒斯特曼《实用主义美学》,彭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第354页。

[67] [法]帕斯卡尔·迪雷 佩吉·鲁塞尔《身体及其社会学》,马锐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第81-82页。

[68] 《身体及其社会学》,第82页。

[69] [美]朱迪斯·巴特勒《身体之重:论“性别”的话语界限》,李钧鹏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第172页。

[70]《身体之重:论“性别”的话语界限》,第162页。

 

 

 

 

 

原载于《青年学报》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