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鸣奋
从视觉文化的角度看,叙事的可理解性主要取决于参与者视域的重合程度,被认可性主要取决于参与者视点的聚焦程度,可交互性主要取决于参与者视线的调整范围。科幻电影的叙事特征是将视域的分割与融合作为反思对象,捕捉与科技现象相关的危机,将危机缘起、危机影响和危机对策当成其基本内容,凸显科技进步与异类共处之间的关系,就总体而言有助于改变鄙视异类的心态和眼光。中西科幻电影在叙事特征上的分化与相关编导的视域有关,西方科幻电影倾向于将外部冲突当成危机焦点之所在、表达了征服异类的诉求,我国科幻电影往往聚焦于内心冲突,倾向于反鄙视链。《流浪地球》生动地描绘了中国人在拯救危机中所做的贡献,将危机处置所涉及的内心冲突作为情节高潮,表达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
(一)可理解性:视域的跨文化融合
位置叙事原理7:叙事的可理解性取决于参与者视域的重合程度。除生理因素之外,视域很大程度上是由人们所处的位置决定的。因此,自然意义上、社会意义和心理意义上的位置交换都有助于增进叙述者和接受者之间的相互理解。这种位置交换经常发生在共同活动的过程中。
民族性的视域定位主要解决跨文化背景下相互理解的问题,亦即从自见其所见,到见己所不见,再到见人之所见、使人见其所自见。这就是视域融合的过程。它和跨文化交流的进展是一致的。妨碍视域融合的主要因素从自然意义上说是交通不便,从社会意义上说是利益对立,从心理意义上说是怀有偏见,缺乏共同价值观。西方发达国家虽然致力于宣扬普世价值,但那是以文明冲突论为背景的,其目的并非帮助其他国家实现繁荣昌盛,而是为自身牟取战略利益服务,有时甚至是为了实现政权更迭。正因为如此,这种文化输出在不少国家导致了分裂和战乱。有鉴于此,习近平主席提出了“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的论断。值得注意的是:“和平”被摆在共同价值的首位。众所周知,目前世界上仍然战火频仍,各国都笼罩在足以将文明毁灭N次的核武器的威胁之下。人类在什么条件下才能真正实现和平呢?《流浪地球》设想了一种可能的情景,那就是地球在300年内会被膨胀为红巨星的太阳吞没,人类被迫休兵应对(这当中仍然经历了许多冲突)。
《流浪地球》至少从三方面描写了共同应对全球危机背景下的视域跨文化融合:(1)联合国大会经过辩论成立联合政府。虽然开初争吵得很厉害,但终于达成共识。联合政府是各国政治家共同组织的机构,对协调“流浪地球”计划的执行起决定性作用。(2)远程通信装置在促进地球各国幸存者共享视域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它由联网的通讯器、转译器、监视器等组成,可以通过即时翻译排除语言差异所造成的障碍。若被剥夺通信权限,等于被排除在上述共享视域之外。(3)以上述远程通信装置为依托,主角少年刘启所提出的引爆木星方案被广泛传播,作为绝望中的希望起了力挽狂澜的作用。类似方案虽然先前已由以色列科学家提出,但成功率推演结果只是0.03%,因此被联合政府搁置。虽然影片没有详细列出推演依据,不过,有一个因素应当是决定性的:如果没有通力协作,没有人甘愿自我牺牲,上述方案基本无法实现。最后,木星为什么能够被引爆?首先是中国救援队前赴后继的努力。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少女韩朵朵以初中生身份直接向各国救援人员发出呼吁,获得响应。在印尼苏拉威西三号转向发动机控制中心下层,各国军人共同将撞针推向触点,真是“眼往一处看,劲往一处使”。本片的高潮是刘培强驾驭空间站作为中介引爆木星。这意味着包括他在内的各国驻空间站宇航员全部共同赴难,其壮烈情景应当为人类幸存者所共见。这是史无前例的视域跨文化融合。
对于视域定位的进一步考察应当区分如下不同情况:(1)在视觉的意义上,视域是当事人眼睛所观察到的范围。《流浪地球》主角刘启小时候和父亲朝夕相处,彼此感情很深。后来,父亲到了空间站,儿子进了地下城,双方因无法见面而产生隔阂。上述变化说明了视域共享的重要性。(2)在题材意义上,视域是电影编导通过镜头所捕捉、剪辑并呈现给观众的场景,特别是其中所包含的生活经验。《流浪地球》辑入了不少关于中国习俗、中国语言、中国地标的内容。这是本片形成民族特色的重要原因。(3)在思想的意义上,视域是认知过程中赖以进行理解或领会的心理构架。《流浪地球》暗含了中国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体现家国情怀。
(二)被认可性:视点的跨文化引导
位置叙事原理8:叙事的被认可性取决于参与者视点的聚焦程度。引导公众将视点集中在所叙之事上,是获得成功的标志之一。
民族性的视点定位主要解决跨文化背景下的认同问题,关键是认可他人之所见。科幻电影是跨文化引导的重要手段,其叙事特征之一是捕捉与科技现象相关的危机,将危机缘起、危机影响和危机对策当成其基本内容,使人们就此达成共识。不过,西方科幻电影倾向于将外部冲突当成危机焦点之所在,我国科幻电影往往聚焦于内心冲突。
《流浪地球》对于视点的跨文化引导体现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逐渐深入人心的过程:(1)刘启和韩朵朵从北京地下城上升到地表,第一次见到高耸入云的行星发动机。视点由低到高,一直上升,推移到空间站。其寓意应当不只是平时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而且包含了当时对人类处境的展示。(2)刘启和韩朵朵因为所私开的车被征用而和王磊上尉带领的救援队会合,一路南下,途径山东、安徽、江西、福建、穿过冰封海面,经过马尼拉抵达印度尼西亚的苏拉威西岛。视点由北到南,平移。沿途所见增进了这两个孩子对于人类救亡图存斗争的理解。(3)刘启和韩朵朵在苏拉威西参加三号转向发动机重启行动,和来自各国的救援人员协作。视点由外到内,寓意是年轻一代从旁观者转变为参与者,肩负起重担。
若要对视点定位进行更细致分析的话,应当区分如下三种情况:(1)视觉意义上的视点。在电影拍摄过程中,它主要是由摄影机来捕捉,也可能由软件生成。例如,在《流浪地球》中,除着重刻画这两个少年的心路历程之外,本片还试图展示全球三号紧急预案所集结的百万人规模的应急行动,即多支救援队运送“火石”奔赴故障发动机所在地区,(2)题材意义上的视点。对于科幻电影而言,它主要围绕与科技相关的危机的由来、影响及应对来展现。对于本片来说,那就是“流浪地球”方案和“火种”方案。(3)思想意义上的视点。它相当于影片的主旨。例如,《流浪地球》所突出的是集体主义的崇高性,而不是个体正义的合理性;所强调的是患难见真情,不是乐而忘忧,更不是富贵思淫逸。
(三)可交互性:视线的跨文化交流
位置叙事原理9:叙事的可交互性取决于参与者视线的调整范围。在这方面,俯视者比仰视者享有更多的选择余地,更大的话语权。平视者之间相对具备深入交流、持久交流的可能性。
民族性的视线定位主要解决跨文化背景下参与者地位的问题,亦即不同族类是否平等、友好地进行交往。科幻电影的叙事特征之一是凸显科技进步与异类生命之间的关系,就总体而言有助于改变鄙视异类的心态和眼光。不过,在殖民主义或后殖民主义的影响下,西方科幻电影更多地表达了征服异类的诉求。我国科幻电影则倾向于反对文明鄙视链,主张“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流浪地球》以提倡和衷共济、应对危机为要旨,对于视线的跨文化交流进行了比较细腻的描写。下文以在空间站工作的中国宇航员刘培强及其俄罗斯同事马卡洛夫为例来说明。(1)马卡洛夫瞒过管理软件Moss,将一瓶酒带进空间站,准备和刘培强同饮。其时,双方的对视流露出由衷的热情。刘培强提及宇航先驱加加林,潜台词包含对苏联宇航历史的了解和尊重。(2)刘培强在空间站和马卡洛夫多次在视线上相互诱导,透过外壁眺望星空。他们因此渐次意识到自己离木星越来越近,地球大气已被木星捕获,空间站正逃离木星强大的引力场。虽然二人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但其时已经是休戚与共。(3)Moss决定脱离与流浪地球的联系、直奔比邻星时,故意让宇航员们都进入冬眠舱,屏蔽了他们的视线。刘培强担心儿子的安危,擅自出舱,遭到警告,其权限全部被冻结。马卡洛夫听到警告广播,也出舱,通过与刘培强的对话和视线接触,明白他的心理动机,配合他前往有人工接管权限的区域,但被姿态控制发动机喷出的气体吹出舱外,以其献身将生的希望留给自己的中国朋友。刘培强目送他远去,无限悲痛。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此时的视线已经开始向跨文化记忆转变。
当然,我们最好能够区分如下三种不同视线:(1)视觉意义上的视线,指的是目光接触的基本条件。它将他人置于自己的注意域之内。《流浪地球》中出现了基于机器人视觉的视线,见于Moss对空间站的监控。这个管理程序颇有居高临下的派头。(2)题材意义上的视线,指的是编导为观众的注意力所指引的方向。例如,《流浪地球》引导观众将视线指向人类跨度达2500年的宇宙移民计划,以及空间站建设背景下留守儿童的处境等。(3)思想意义上的视线,指的是思考或想象的取向,如本片所涉及的宇航时代的奉献精神、中国人在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中所发挥的作用等。
综上所述,《流浪地球》之所以成为一部具备中国特色的成功科幻电影,原因至少有如下三条:呈现以中国人为主导的全球危机对应过程中视域的跨文化融合,对于视点的跨文化引导体现了中国所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对于视线的跨文化交流的描写基于交往主体平等化。片中没有明显的反角,为拯救地球所面临的深重危机,各国搁置争议,联合政府得以成立;普通人也行动起来,戮力同心,“人类命运共同体”得以发挥作用。在时间定位上,本片将地球流浪的危机年代和中国春节的团圆诉求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充满浓郁的家国情怀。银幕之内的地球再度摆脱了危机,银幕之外的人类再度同庆中国的春节。在空间定位上,本片的影响正迅速从国内朝国外扩展。在历史定位上,作为故事载体的《流浪地球》经过观众的检验,从原作者与编导的想象成长为里程碑之作。中国科幻电影蓄势已久,我们期待有更多的杰作问世,奠定在世界电影中的地位,铸造辉煌!
黄鸣奋《位置叙事视野中的〈流浪地球〉》(3-3),发表于《百家评论》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