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世纪下半叶起,身体概念逐渐时来运转。它不但登上了理论的大雅之堂,而且引发了学术研究的转向。随着其地位的提升,人开始重新确定自己在宇宙的位置,生态文化获得了更加深入的阐释。
原文 :《身体转向与生态诗学》
作者 | 淡江大学 黄逸民
正是在这种背景中,学者王晓华出版了新著《身体诗学》(人民出版社,2018.11)。这是本创新之作,体现了全面改写文学理论的雄心大志。由于个人研究范围的关系,我对其中的生态叙事更感兴趣。收到书后,我就迫不及待地翻开第四章谈到身体与生态诗学的部分,因为这是我最关心的,也是我认为本书最大的贡献。当我读到他引用诗人海子的《梭罗这人有脑子》诗中人与松鼠的互动,而“当松鼠目光缺席时,生活似乎变得不再完整,这是对跨物种交流的渴望”,在另一位诗人沈苇的一首诗谈到诗人如此写道:“我俯下身,与蚂蚁交谈。”王晓华指出诗人“俯身”去谦卑的“倾听”蚂蚁,大地变为交流的剧场,自然不仅是“历史与政治舞台”,更是活生生的肉身演员,令我十分惊喜,感动异常,这种跨物种伦理与跨肉身的关联,应该是本书最精华也最使人动容的贡献。
在谈到身体与生态学的关系时,他在书中大胆地指出:“生态学就是广义的身体学”。我是很同意的,目前物质生态主义与身体论述正方兴未艾,而生态批评的主流论述还是被文化批评绑架,强调自然是文化语言建构“去身体”的结果,好像谈论自然或身体是很幼稚低俗的学问。但是,这种否认身体的立场恰恰造成了自然的失魅,是引发生态危机的重要因素之一。正因为如此,我同意王晓华教授在书中所写:重视身体概念与生态思想的连结,是非常重要的;这个理论立场可以帮助人们理解世界是跨身体(trans-corporeal)的连接,引导读者追求跨物种的伦理,挑战与反抗人类中心主义,最终寻求“自然的复魅”。
另外,书中的另一个重大贡献,就是引用讨论许多英美经典作家诗人的文学作品做身体美学及诗学的阐释及分析,这种身体与语言的交融,是用感性的理论(affect theory)来传达他主张的心与身二元解构的理念。书中令人动容的是他强烈主张建立“身体本体论”(ontology of the body)来反抗传统的“以灵魂为中心的诗学图式”,这是他雄心万丈的理论规划。到底有没有本质性的本体论或能否回到本源的家,各派理论大师还在面红耳赤地争辩不休,但我想将理论转变为体感诗歌,是可行的另辟蹊径。《诗·大序》曾云:“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也蹈之也。”在人情绪高昂时,诗歌总是直接牵连出身体的在场。从这个角度看,我们确实可以寻找一条诗意的归家之路。“家”是生命的源头,是身体安居乐业之处,也是不同物种共生的场域。强调身体可以引导人们踏上归家之旅。它通向一种大地伦理,一种生态思考。
在阐释生态诗学时,王晓华教授提出彻底的“身心一元论”。他在书中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就是要克服灵魂的神话,“让身体显现过来”,因此大胆主张完成从“我有身体”到“我是身体”的立场转变。他认为这是身体觉醒的标志。在他看来,以往的乌托邦往往设定一个“反身体的空间”,而这恰恰是生态危机的起源。这种说法已经获得了生态学上的佐证。在《宇宙的秘密》一书中,生态学创始人海克尔(Ernst Haeckel)就主张重视身体的一元论:“宇宙是唯一的实体,它同时是‘上帝和自然’,其中的身体和精神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意味深长的是,与海克尔大体上同时代的美国诗人惠特曼在《草叶集》中也同样表达了“身体的觉醒”:“有人要看灵魂么?/看你自己的身体、面貌、人物、实体、野兽、树林/奔流的河川、岩石和砂土吧。”他眼中的身体不是灵魂的傀儡,相反,灵魂不过是身体的别名。这就是一种“身体思维”。早在19世纪,它就牵连出生态伦理。这是具有启发性的事件。
在阐释身体主体论时,这本书还涉及了身体研究的伦理效应,而这同样通向他主张的生态诗学。在第二章《身体与诗性的发生》,王晓华引用古希腊悲剧中的片段,强调“苦难首先为身体性的伤痛和毁灭”,主张“因为人是身体性存在,他才会承受苦难”。由于轻视身体,许多重要的活动都演变为“哀悼的仪式”。于是,身体变成了演译苦难的场所:切开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垂死的哀鸣,沉重的呼吸,绝望的眼神,扭曲的面孔……。吊诡的是,诗歌又通过如此这般的“肉身哀悼仪式”来行使医治行为,克服人企图成为万物之灵的傲慢,培育泛爱万物的怜悯之心(compassion)。这与《本生经》中的“割肉喂鹰”或《金刚经》里燃灯佛的“肉身授记”,都是肉身受苦与肉身救赎的标志,而怜悯之心恰恰源于肉身经验。从这个角度看,在生态思想的诞生过程中,身体意识是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
由《身体诗学》,我想到目前火红的后人类思潮有两大方向:一个是主张建立科技的乌托邦,完全消灭自然与身体,追求文化的超越性,追求人类中心主义的加强版(transhumanism);另一派主张身体与科技混杂的交融,主张跨物种伦理。我想我们不仅要追求身体的主体性,更要追求跨身体的主体性,我们眼睛不应只看着天空,要建立零污染的外层空间世外桃源,更应该弯下腰来抚摸污染受创的大地,学习与蚂蚁交谈。或许,真正的生态之诗意味着所有身体(包括非人类有机体)的共舞。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44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