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军
作者陈一军,甘肃通渭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高级访问学者;现为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理论研究。本文为2016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近四十年西北多民族‘接触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6XZW022)的相关研究成果。
【内容摘要】马克思晚年所作的《人类学笔记》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主要表现在:第一,通过对远古神话的精粹评点,凸现了马克思美学的实践本性,进一步确认了审美的意识形态属性。第二,强化、通透了马克思美学思想的人类学的本质特征;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学笔记》对马克思美学思想而言具有方向性的导引和总括意义。第三,促使中国美学研究向纵深发展,有力启发和推动了中国审美人类学的新型学科建构。
【关键词】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美学意义
马克思晚年遭受病痛折磨,却毅然决然放下《资本论》的写作,转向人类学著作的研读。马克思主要摘录和点评了马·柯瓦列夫斯基的《公社土地私有制,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第一册、亨利·萨姆纳·梅思的《古代法制史讲演录》、约·巴·菲尔的《印度和锡南的雅利安人村社》、约·拉伯克的《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路易斯·亨·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等人类学著作,写下了三万页的人类学笔记。国内外学术界一度对这一现象充满了好奇和争议。虽然人言言殊,但是国内的主流话语认为透过《人类学笔记》并非发现了“第三个马克思”,马克思只有一个,老年的马克思和中年、青年的马克思之间并非是断裂的,而是连贯一体的。晚年的马克思研读大量人类学著作,不是要中断《资本论》的写作,而是要捍卫《资本论》,进一步扩充《资本论》,更好地完成《资本论》的写作;另一方面是要进一步完善唯物史观,并解决当时无产阶级革命面临的实际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学笔记》对马克思的理论体系建构具有总结性的意义,这也凸显了《人类学笔记》在马克思理论体系中的重要地位。从逻辑上讲,《人类学笔记》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的意义自然适用于马克思的美学理论,也就是说,《人类学笔记》对理解和掌握马克思的美学观点和主张也具有重要意义。当然,学术界对这一问题早已做过深入探讨,本文只不过在已有研究基础上做进一步的发挥和总结,借以突出《人类学笔记》在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建构中的重要地位。
一、《人类学笔记》凸现了马克思美学的实践本性,进一步确认了审美的意识形态属性
乍看起来,马克思在19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探究人类学所作的笔记没有提出和思考什么美学问题——这是我国著名美学家王杰很早面对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的最初印象。然而,他随后的严密论证彻底否定了这种感觉。王杰认为,马克思的《人类学笔记》与美学问题实际存在着错综复杂的紧密关系。马克思《人类学笔记》所体现的美学思想主要是通过神话这一文化窗口来体现的。这样做的理由是自然的,因为在面对人类学问题、尤其是远古人的问题时,神话的重要地位就凸显了出来。
马克思《人类学笔记》中关于神话的态度和观点是多方面的,大体可以概括为五点内容。第一,马克思对远古神话高度信任,其程度超过了对许多现代研究者的信任,比如,梅恩、拉伯克、柯瓦列夫斯基,甚至包括摩尔根,因为他们表现出对远古世界的资产阶级偏见,带着欧洲中心论、男性中心论的印记以及把远古世界理想化的浪漫主义态度。第二,现代学者认为神话的“幻想的系谱创造了现实的氏族”,认为“荒诞的宗教成分”是氏族最主要的因素,其实这些观点都是虚假的,它们颠倒了精神和物质的关系。神话本质上是“已经湮远”的“过去的现实”的“反映”,而过去的现实就是血亲的氏族的社会组织形式。王杰认为,“马克思在此表达了这样一个思想:神话曾经是对全体氏族成员‘极其重要的事物’,是一种能够再生产某种特定交往关系的‘实践’,只是后来神话的基础丧失以后才转变成神话的幻想和‘荒诞的宗教’”。所以,神话本来是初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是,怎么圆满解释它的奇幻性呢,或者说它们在进入某种仪式或祭坛以后为什么会发生又怎样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呢?这就涉及到马克思在《人类学笔记》中对待神话的第三个观点,即因为远古仪式和神话是一种具有很强神秘性的然而又是实践性的意识形态,它通过初民们把对象异化、疏远化、陌生化的方式从而把握住对象,以摆脱现实中的分裂和对立,从而实现某种交流与沟通。第四,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通过广泛讨论法律、语言、艺术中的“反常现象”,认为远古神话这种“遗物”能够帮助人们以某种方式与现代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和流行价值观念拉开一个距离,从而唤醒具有批判精神的主体意识,以某种方式获得精神解放。可见,远古神话对现代人仍然具有莫大的审美魅力,某种意义上仍然成为高不可及的范本。马克思对复仇女神的反复强调很好印证了这一点。第五,然而,神话毕竟是远古初民的文化创造,其落后性、原始性和蒙昧性是不容置疑的,因而,马克思强烈反对把古代神话世界加以美化的浪漫主义倾向。马克思认为,原始社会是一个充满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社会的现代神话不过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编造。
远古神话是人类早期认识和把握世界的方式,也是人类最早的一种审美形式。因此便如商品作为细胞蕴含了后来资本主义的一切信息,神话也如原型一样包含了人类审美的所有特性,诸如:神话体现了远古人与周围世界特殊的思想和情感关系,然而这种表现为精神成果的现象实际来自于远古人的社会生活实践活动,实际是远古人的意识形态表现形式。在马克思之前,神话的这些特性是不为人所知的。由于神话的难以理解的神奇特性,人们往往把它归于神造的精神现象,因此成为唯心主义产生的重要根源,也被各种政治势力随意利用。这也意味着神话长期是人类认识中的一个难题。假如神话的庐山真面目一直不被揭示,将意味着人类的知识难以连贯起来,因为人类的感受、理解和认识方式有一个不断推衍的逻辑过程,这样人类后来的知识便和它的根基是断裂的。具体到马克思主义,则意味着它的意识形态的审美理论阻隔在了人类思想情感生发的第一个阶段。然而,通过《人类学笔记》,马克思彻底廓清了笼罩神话的层层迷雾,揭示出其本质特点,使得人类未进入阶级社会的审美文化与进入阶级社会之后的审美文化的本质特征取得了根本一致性,它们都是实践的意识形态的;也就使得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取得了人类的贯通性;在直接的表现形式上,则是写作《博士论文》的青年马克思、写作《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的中年马克思与写作《人类学笔记》的老年马克思在问题的根本立场和观点上的一致性,因此,《人类学笔记》向纵深方向推动了马克思的审美思想,不仅如此,还使马克思的审美思想变得更为圆融和通彻。其在审美界乃至整个思想界的意义无疑是巨大的,因为资产阶级借以宿身的重要的原始文化的老巢被拔除了,神话的本质被澄明的时候,在它身上造成的混乱便也有望被彻底清除,退一步讲,即便不是彻底清除也如秋虫鸣叫很是无力了。
二、《人类学笔记》强化和通透了马克思美学思想的人本性质(抑或人类学的本质特性),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学笔记》对马克思美学思想而言具有方向性的导引和总括的意义
我国著名美学家王杰曾经表达过这样的思想: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表达了人的潜能充分实现的思想,也就是说,马克思在强调人的潜能、能力的全面发挥,因为在马克思心目中始终有一个“理想的人”的模式存在,这是一种哲学人类学的思想。此论点可谓抓住了马克思美学思想的人学本质。马克思的确没有关于美学的专著,马克思的美学思想是马克思在思考和研究人类社会发展问题过程中遇到的所要解决的重要内容的一个方面;这也就意味着,人的问题自始至终构成马克思理论思考的中心,同时也必然成为马克思思考美学问题的中心。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中的审美思想也体现出这样的特点。不仅如此,由于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转向”,更加凸现了马克思美学思想的人本特质。
马克思的所有学说都建立在他的“实践哲学”的基础上。在马克思看来,大自然与人类社会之间是有机构成的关系,因为它们只有在人的感性活动的基础上,也就是当作实践本身才能够理解。因此,人是所有问题的逻辑起点,也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归宿。真实地全面地完整地理解人就显得至关重要。马克思说,感性的实践的“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是历史的首要前提,显然,马克思是在自然人类学的意义上定义人的,然而这种人同时又是历史的存在,“全面发展的个人……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正是通过社会实践活动,“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并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可见,人的本质规定在于感性个体(自然个体)、社会性中的人与历史活动中的人的三位一体:第一,作为个体生存特征、同时也是人的类特征的“自由自觉的活动”构成了人本质的真实维度;第二,作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社会性维度构成了人本质的现实维度。第三,作为“人的实际生活过程”的历史性构成了人本质的事实维度。
人的审美活动就要在这个基础上来认识和把握。审美是人的审美,人的审美本身却是劳动实践的结果,所谓“劳动创造了美”。人类的劳动实践具有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特点。按规律办事就是合规律性;而合目的性有两层含义,除了实用目的,还包括审美目的性,就是说人的实践活动不仅要符合实用目的还要满足审美需求,即“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人的审美感觉和能力就是在这种对象化的实践活动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马克思在《人类学笔记》中表达的思想充分彰显了这一特性。
由此可见,马克思的美学是实践美学,根源于人类的“自由自觉的活动”,所谓“美和审美,是始终与人的自由自觉生命活动的本性相联系的。”审美与自由是相互确证的,当人的活动是真正自由自觉状态时,他才可能和对象建立起审美关系。不过,这里还有要补充的内容。劳动虽然是美产生的根源,但“并不直接创造美和产生审美活动,美和审美只存在于以劳动为基础的对整个对象世界(包括人的生命活动本身)的直观把握之中,美是人从对象世界中所直观到的关于自身自由本质的确证和象征,而审美则是主体从对象世界的直观中所获得的关于自己自由本性的一种感性把握和体验。”马克思在《人类学笔记》中认为神话是初民们把认识对象以异化、疏远化、陌生化的方式掌握的结果即是在表达这样的思想。但是不管怎样,作为审美形式的神话本质上还是远古人“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
总之,人类学兴趣或者人类学研究是贯穿马克思一生理论探索的重要方面,它本质上规定和体现着马克思美学思想的本质特性和根本目标,恰如有论者所说,马克思的美学“从人类学的最深厚土壤中获得了最强大的生命力。”因此,对马克思美学思想的研究要纳入马克思的整个理论体系中考察。正是“人类学转向”凸显马克思美学思想的人本特征这个意义,决定了《人类学笔记》在马克思美学思想研究中的重要地位。想要对这个问题理解得更加到位,不妨套用一位学者的话:人类学是马克思美学思想的一种统摄,也是理解马克思美学思想的一管锁钥。
三、促使中国美学研究向纵深发展,有力启发和推动了中国审美人类学的新型学科建构
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的美学意义还体现在:催生了一些以后美学发展和研究中的重要命题。一是艺术与现代意识形态的关系问题。王杰对此早有论述,他说:马克思《人类学笔记》中关于神话的意识形态属性的论述,提出了真正的艺术与现代社会意识形态体系的关系问题。这一问题正是哈贝马斯、阿尔都塞、巴尔特、福柯等现代美学家和思想家所关注的问题。第二,美学的地方化、民族化问题。马克思的《人类学笔记》由于其所阅读的人类学著作的驳杂,涉及到对俄国、印度、锡南、美洲、澳洲等世界不少区域不同族群古老文明形态的评论与阐释。由于这些文明形态中的诸多内容与以前所知的欧洲文化如此不同,便提供给马克思十分新鲜的或者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视野、思路和方法;正因为如此,神话等复杂文化形式才得以圆满诠释,其意义显然是重大的——如同有学者所说:对于马克思来说,只有摒弃那些臆想的和思辨的论证,诉诸经验的和实证的论证,才能真正弄清人类社会发展的种种问题——如此便启发和推动日后的美学研究向民族化、地方化的方向延伸。第三,马克思的《人类学笔记》以人类学的视野预示和包含了瓦解与颠覆欧洲中心主义的因子。因为人类学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强调文化的多样性和多元文化的共生,这是人类学学者应具有的一种基本的眼光和胸怀。我们看到,马克思在阅读诸多人类学著作时惊奇地发现并高度尊重和认同了世界文明的极端丰富性,他的《人类学笔记》也是对世界文明多样性的体悟和确认。而他的《人类学笔记》中关于神话等人类古老的审美艺术形式的批评也就必然包含了美学研究应该公平面对世界各族群丰富多样的审美实践发问。
假如结合中国社会实际,以上几点内容便汇聚到这样一个问题上,即审美人类学的建构。也就是说,对中国学者而言,马克思《人类学笔记》还有一个方面的重要美学意义在于有力启发和推动了中国审美人类学的新型学科建构。
审美人类学是美学和人类学跨学科整合而形成的一门新型复合交叉学科,它建立在美学和人类学两门现代学科的交叉点上。审美人类学在中国的诞生是一个历史过程,建国前就有一些学者进行了审美人类学方面的研究,也译介了西方相关的人类学研究以及美学研究论著。但是却普遍缺乏较为明确的跨学科建构新学科的意识。只是在20世纪80年代,特别是在90年代以后,西方人类学的著作被大量翻译到国内,国内的人类学学科也逐步完善,美学研究也出现了新的探索的可能性,审美人类学作为一种明确的跨学科的理论建设才得以提出来。在十多年的研究中,审美人类学逐步酿成气候,取得了较为显著的成就,尤其形成了以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为主导的审美人类学研究群体。
因此,中国审美人类学研究首先是由美学研究者开展的。20世纪90年代初期,陆贵山、邵建等人探讨审美人类学的相关问题时注意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郑元者提倡建立马克思主义的“人类学美学或者美学人类学”。而王杰等侧重于民族审美文化、审美人类学研究,“始终关注审美人类学与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结合,注重挖掘审美人类学与意识形态、权力的复杂关系”,明确提出了审美制度、审美幻象、仪式理论等方面的审美人类学具体理论建构的问题。
可见,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是中国审美人类学研究过程中的突出特点。这主要是由两个方面的原因决定的。首先是审美人类学学科的特点。审美人类学是美学和人类学的结合,它要求美学研究要拥有人类学的实证根基,要借鉴文化人类学的经验重视不同族群的地方性审美经验,将艺术建构置于日常生活的现实中,并以跨文化比较的宏观视野进行解释,也就是说,审美人类学一定程度上是族性美学、(跨)文化美学、土著美学,等等。总之,中国的审美人类学建构,是突破西方美学范式,切近中国审美文化的美学研究路径,它将中国美学研究向纵深拓展和推进,是美学研究的新的对象的选择,是新的美学形态的建构中国美学建设的这种取向很显然和马克思《人类学笔记》所表达的思想是深度契合的。
其次,中国特殊的社会文化环境。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当代中国确立了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核心地位。这意味着,包括美学在内的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学科建设都要受到马克思主义光芒的普照或者说受到其巨大的统摄,这从陆贵山、邵建、郑元者、王杰等人的审美人类学学科实践活动能够清晰地看到。而且,假如对王杰的审美人类学的实际研究状况做一跟踪分析,会发现它就是在对马克思的美学和人类学思想的交叉点的探讨中逐步发展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笔记》往往成为关注的焦点。
总之,中国审美人类学学科的建设与马克思主义关系紧密,也与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转向”关系密切。而审美人类学学科建设对中国美学发展意义重大。它有力颠覆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现代美学体系,促使中国美学研究和自己的民族、土地、历史、社会文化等紧密结合起来,空前拓展了中国美学的研究空间,促使中国美学研究向纵深发展。由此足以见出马克思《人类学笔记》在中国当代美学建构中的重要地位。
以上论述凸显了马克思的《人类学笔记》与其整个理论体系的显性和隐形的深层关联,正如大卫·史密斯所说,《人类学笔记》提供了“把马克思的著作视为一个整体的新的有利的起点。”显然,这也适用于对马克思美学思想的理解和把握,也就是说,《人类学笔记》也为马克思的美学思想研究提供了“一个整体的新的有利的起点”。从这个意义上讲,如同恩格斯所说,马克思的《人类学笔记》对其美学理论建构是大有启发性的,或如伊格尔顿所说,对马克思的美学理论建构具有“革命”的意义。因为马克思由研读大量人类学著作出发,驶向了欧美资本正在加速进入的一个充满文化差异性的非西方社会。而且通过强调这些不同文化的原始集体主义和原始民主的积极意义,通过肯定原始人勇敢、正直和刚毅的品格,以及对资本主义文明对落后民族(东方的,美学的)生存和发展的破坏作用的无情揭露,明确确立了世界民族的宽广视野和平等立场,由此向前迈进,必然通向世界民族美学建构的广阔道路。
《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