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模块:大脑审美活动的核心结构

李志宏 王延慧 孟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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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美学研究有两条路径。一条是由柏拉图开辟的本体论路径,其目标是找到存在于“美的事物”中的 “美”,但一直未能取得有效的成果。另一条路径是康德开辟的审美认知路径,要从人的认知活动中找到审美的奥秘。这一路径获得了现代认知神经科学成果的支持。中国的认知美学学派提出“审美认知模块”假说,认为:事物都是内在价值与外形的统一体;对人有利的事物能引起人的肯定性情感反应,与此同时,这一事物的外形也能引发人的肯定性情感反应。这样,在事物有利性的强化作用下,对事物外形加以知觉的神经结构同相应的情感反应结构就连接成相对于特定事物及其外形的认知模块。以认知模块的事先建立为前提条件,人在无利害需求状态下再次看到同认知模块相匹配的事物外形,就会直觉地产生出美感。事物之所以能引发美感,不是由于其中含有“美”,而是由于其外形与人大脑中已经存在的认知模块相匹配。

关键词:中国美学 认知美学 认知模块 审美机器人

 

美学研究的根本目标是要揭示人类审美行为的内在机理,要回答:美的事物从何而来?事物为什么是美的?为什么有的事物美,有的事物不美?人为什么能形成美感?在这些基本问题得到解决的前提条件下,才可以进而回答具有应用性的具体问题。例如:为什么有的人喜欢这种事物而有的人喜欢那种事物?怎样创作出适合观赏的艺术品?人的审美趣味将怎样发展?

 

一、柏拉图和康德:美学研究的两条路径及其走向

 

由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开辟的美学研究是本体论的研究路径,认为:美的事物中存有某种决定性的东西,能够使事物成为美的;这一决定性的东西就是理念性的“美”,即“美本身”。他认为,哪个事物中存有了“美本身”,哪个事物就成为美的事物;如果事物中不存有“美本身”,这个事物就是不美的。存在于美的事物中的“美”,绝不等同于“美的事物”,柏拉图是把二者严格区分开的。例如,好看的花朵是一种美的事物;而存在于美的花朵中,使花朵美的那个东西才是“美”。那么,这个“美本身”是什么?人们完全不知道。于是要去寻找,由此形成了“美是什么”命题,影响了此后两千多年的美学研究。但是,这一路径上的研究一直没有取得有效的成果。大多数事物都既可能是美的,又可能不是美的;从美的事物中抽取出“美本身”的做法很难行得通。自20世纪分析主义哲学美学兴起以来,人们基本上放弃了寻找“美本身”的努力,不再行走在这一路径上了。

康德认为,事物中并不存有可以引发美感的美;相反,只是当人运用审美认知力对某一事物加以认知并产生了美感时,才把这一事物称为美的。也就是说:生活中,人们对某一事物产生美感了,就说这一事物“美”,该事物因而成为“美的事物”,继而被称之为“美”。因此,美学的关注点不应放在客观事物上,而要放在主体的认知活动上。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美的事物因为什么而美”的问题。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人怎样对某一事物形成美感?为什么有的事物可以使人形成美感,有的事物就不能?人能否形成美感难道不是被事物自身的属性所决定的吗?限于历史条件,康德没能对这些问题做出透彻阐述。

在哲学美学艰难徘徊之时,科学化的美学异军突起。现代认知神经科学飞速发展,成果斐然,对大脑的结构和工作原理作出了深刻的揭示,人们对知觉、注意、想象、思维、情感等认知活动有了更为清楚的认识。这为康德开辟的审美认知路径提供了切实的科学条件。包括美国、欧洲、中国在内的世界多国美学界都开展了认知神经美学研究,在美学基本问题方面取得深入进展。

认知神经美学研究的目标之一,是试图找到大脑中的审美中枢,例如进行审美知觉的专门结构。就此,认知神经科学家们进行了多方面的工作。英国的认知神经科学家泽基在《内在视觉》一书中分析了“视觉模块性”和“视觉审美的模块性”问题,以解剖学意义上的“功能性特化区”(functional specialization)为基础,运用各种视觉脑功能性病理学缺陷(如色盲、动盲、物体认知盲以及面盲等,每种病理学上的盲症对应着相应的视觉模块)验证了认知与审美的模块性问题。发现:色盲症的病人不能欣赏野兽派的画作,但未必不能欣赏其它属性的艺术。各种盲症带来了痛苦,也带来了艺术创造上的奇观,例如早期立体主义代表画家毕加索和布莱克饱受物体认知盲的痛苦,但同时却创造了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i]泽基还在《大脑的辉煌与悲怆》一书中探讨了审美认知的神经基础,包括先天大脑概念(inherited brain concept)的恒常性与后天大脑概念(acquired brain concept)的变异性问题。例如,对于树叶的颜色,人们并不随着清晨或者黄昏时光线变化而做出不同的判断,人们始终认为树叶是绿色的。这是大脑的先天概念发挥作用的结果。而对于房屋的认知,人们终生都在随着不同时期见到的不同房屋而不断建构和完善其概念,这是后天概念在不断衍化生成的结果。先天概念为大脑输入信号注入意义,以知觉稳定性为基础,向稳定的情感反应延伸,它通过遗传而获得,或者在刚刚出生后很短的时期内得以确定。[ii]

西班牙的Conde和美国的维塞尔等学者提出了“隐含模式网络”(default mode network,DMN)学说来描述审美时相关脑区的联接状况。维塞尔指出,DMN在更加广阔的意义上标识了“自相关”知识的神经基础;而Conde则精确地划分了“原初审美网络”和“延迟审美网络”。他们都把所有通过实验观察到的审美活跃脑区及其相互之间的联接(connectivity)纳入到“隐含模式网络”之中,这些与审美情感相关的脑区包括中额叶皮层(FMC)的部分、楔前叶(PCUN)、后扣带皮层(PCC)、眶额叶皮层(OFC),中间前额叶皮层(MPFC)、颞-顶连接部(TPJ)、后颞叶皮层(LTC)、额上回(SFG)、前运动系统(subsystem)。[iii]

但是,“先天大脑概念”和“隐含模式网络”(DMN)所关联的脑区是否为审美认知所专有,还是不能加以确定的。美国的认知神经科学家Anjan Chatterjee教授在《审美的大脑》一书中概述了目前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审美的研究成果,认为:没有在解剖学意义上发现大脑存有一个专门的审美或者艺术区域;没有发现人类存有类同于视觉、触觉或者嗅觉受体那样的特定审美受体;没有发现人类存有像恐惧、焦虑或者快乐这些情绪的特定审美情感类型,也没有发现人类存有类同于记忆、语言或者行为的特定审美认知系统。[iv]这样,似乎很难用大脑的解剖结构来解释审美活动。在大脑中寻找到审美中枢的思路也遇到阻碍。

但是,审美认知的路径并没有因此而终结,还可以提出新的思路。如果在解剖结构上没有专门的审美脑区,造成审美活动的大脑神经结构就可能是后天形成的暂时神经联系,是大脑一般神经结构的某种新的组合。这种新的组合结构造成了大脑神经系统进行审美认知活动的功能,引发了人体的审美感受。将审美的现象学观察同认知神经科学成果相结合,我们对审美认知的机理提出假想性阐述。

 

二、审美认知模块的形成与作用

 

审美认知首先要有一定的知觉对象。不是所有事物都能引发人的美感,被审美地知觉的对象事物具有什么样的属性呢?美学史很早就从对审美现象的观察中发现,美的事物都是于人有利的事物。查特吉教授运用现代认知神经科学对大量审美行为的分析也显示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现象,即:美的事物往往是对人有利的事物。无论是美的人脸、人体,还是美的自然物体,都同人的实际需要相关联——或者有利于人的生育、遗传,或者有利于人的生存、健康。[v]

从日常生活的现象上看,事物利害性与人的情感之间的联系是非常显见的。于人有利的事物引起好感,于人有害的事物引起恶感。好感不是美感,但只有在好感的基础上才能形成美感。凡是令人产生恶感的事物都不能是美的事物。因此,美感同好感应该是既有区别又有关联的。这些现象都启发我们去探究:事物的有利性同人的情感之间有什么关联?

生活中,当人的某种生存需求有所欠缺的时候,例如干渴或饥饿的时候,机体处于不平衡状态,会形成不愉快的感觉和生存性的需求;补充了水分或食物,生存性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机体恢复到平衡状态,人对这种平衡状态的体验和感觉就被称之为愉悦快感。审美时,人的机体基本处于平衡状态,没有急切的生存需求;这时,以视觉和听觉通过对事物外形的认知也能获得愉悦感。即:由生存性需求得到满足而产生的愉悦感是快感或好感;由对事物外形的认知而产生的愉悦感是美感。换句话说,快感和美感都是由对人有利的事物所引起的;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快感由有利事物内在的有利性价值所引起;美感由有利事物的外形所引起。

于是,问题就集中到这里:有利事物的外形是怎样引起美感的?或者:事物的有利性对审美有什么作用?是怎样产生作用的?既然事实已经表明,不可能从事物外形中找到客观存在的“美”,那么就须要从人的认知活动中寻找其中的原因。为此,我们提出了“认知模块”概念,以大脑信息加工的特点和功能来解释审美行为的内在机理。

人的行为、活动都要通过认识过程而进行。每把握到一个事物,例如吃进了香蕉,对香蕉外形的知觉和对香蕉内在价值的感受都会同时在大脑中形成加工和记忆。外在信息刺激与大脑内部反应之间有对应关系。事物的外形是何种样式,认知结构中相对应的神经反应就是何种样式。[vi]因此,每一事物独有的外形表现都能在人的认知结构中造成独有的神经反应方式。认知结构中这样形成的特定神经联系样式,我们称之为“知觉模式”。

知觉模式形成之后,成为大脑认知的框架根据;以后再知觉到与知觉模式相类似的事物或其外形显现,已经建立起来的神经联系结构就会在信息加工时表现出“易化”现象,形成我们所说的“直觉”,有利于迅速地对外界事物加以识别并作出反应。[vii]

每一事物都是内在价值与外形显现的统一体。一般来说,事物外形不能满足人的生存性需要,事物利害性内质才对人的生存需要有价值、有意义。而只要是同生存需要相关的信息,都能引起主体的情感反应。特别是,随着社会文化性意识的出现,形成了高级的认知活动及高级认知同情感状态的连接。人的所有情感体验都以机体状态和认知状态为前提,有什么样的认知就会有什么样的情感。

虽然事物的外在形式本身不具有引发情感反应的作用,但由于事物的内质和外形是不可分离的,外形就成了事物及其内在价值的表征和信号。这种信号、表征在人的认知过程中可以像事物本身或事物内质一样引发一定的利害性反应。例如,训练实验鼠将声音与电击刺激相关联,就使实验鼠对特定声音产生恐惧性的情感记忆。[viii]对实验鼠造成伤害的是电击,不是作为形式知觉的声音。但当有害的电击感觉同对声音的感觉在时间上非常接近时,实验鼠会把两个事件联系在一起,形成特定的认知模块,对电击前后出现的特定声音也会产生恐惧感。

人类与此相似。人之所以关注事物外形,目的在于把握事物内在的利害价值。在事物利害性的中介作用之下,事物外在形式同人的情感反应之间建立起了稳定的联系。这种情形使得人的情感态度可以全方位地同事物相连接,就好像粘着于事物整体之上——既粘着于事物的内在功用之上,又粘着于事物的外形之上。不仅事物的内质可以由于直接的利害性而引发情感,没有利害性的事物外形也可以经由知觉即形式认知而间接地引起情感。事物内质与其外形的联系是稳固的,事物内质功用性同情感反应的联系也是稳固的,由此造成的事物外形同情感的联系同样是稳固的。例如,在人们的生活中,许多具体事物的外形与人的知觉和情感之间有较为稳定的联系。花草、牛羊的外形普遍地与好感相联系,骷髅、粪便的外形普遍地与厌恶感相联系。在这种关系中,首先是事物外形作用于人的知觉,形成了相应的、稳定的知觉模式;然后是同知觉模式捆绑在一起的事物利害性作用于情感,引发特定的情感反应。如此,就以知觉模式为核心,形成了“事物外形—知觉—情感反应”的关系链。如果把人脑的活动方式看成一个整体,知觉模式和情感反应之间的稳定联系就构成了大脑中相对固定的神经结构。这样的神经结构在大脑认知加工方面构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功能单位,我们称之为“认知模块”。

凡是对人有利的事物一般都能在人脑中刻画出同好感相联系的认知模块。在这种认知模块已然形成的前提之下,一看到同认知模块相匹配的事物外形,人就会直觉地产生出相应的好感。产生好感的认知活动是一般的日常认知,不是审美认知。因此,认知模块是人一般认知的通常结构,并不为审美认知所专有。但审美认知必须依赖一般的认知模块。由一般认知模块向审美认知模块转化,需要一个决定性的条件。

这一决定性的条件就是人体的功利需求状态。当人处于急切的功利需求状态时,首先关注的是事物的功利性,不会抛开事物的有用性而只观赏事物的外形,因此不能形成审美认知,不能形成美感。当人没有急切的功利性需求时,处于相对闲暇状态,对事物的有利性视若无睹。这时,事物的外形才可能引起人的注意,引发美感。所谓美感,就是无功利性需求状态下,由事物外形引发的好感。例如面对一串新鲜的葡萄,当人处于饥渴难耐的功利需求状态时,首先注意到的是葡萄的实用价值,其动机是吃进这串葡萄;当人机体状态相对平衡,处于没有功利需求的状态时,不形成对葡萄实用价值的注意,也不形成吃进葡萄的动机。这时才可以对葡萄的外形加以观赏,形成美感。如果人对某一事物形成了美感,就会把引发美感的事物称为美的事物,进而称之为“美”。一般认知模块在可审美状态下就表现为审美认知模块。

综上所述,审美行为的前提是:在事物有利性的基础上,事物外形已经在人脑中塑造出同好感相连接的认知模块;以认知模块的已然形成为内在功能性的结构单位,人才能对相应事物的外形直觉地产生美感。不仅是自然事物可以在脑内刻画出认知模块,社会事物和人文事物同样可以。社会人文因素因此而介入到审美认知之中。

可见,美感的形成受制于认知模块的形成。在认知模块的建构中,人类进化出的生物、生理结构起到基础的作用,而后天的经验认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后天经验作用下的认知模块是一种暂时的神经联系,可以随着人的经验的改变而改变;同时,要在机体无功利需求的状态下才能形成由一般认知模块向审美认知模块的转化。所以,在脑内找不到解剖结构上的审美中枢。

审美认知模块理论在目前还只是一个假设。功利需求状态下的愉悦感和无利害需求状态下的愉悦感,二者在生理结构及神经机制上究竟有什么不同,目前还缺少实证性的数据。我们希望开展相关的实验研究,对这一假说加以验证。

 

三、类化性和隐秘性:认知模块的特点及多种表现

 

认知模块的形成机制表明,只是于人有利的事物才能在人脑中塑造出同肯定性情感相连接的认知模块。这一规则在审美中的表现是,只有于人有利的事物才能是美的事物,于人有害的事物不能是美的。事物内在的有利性决定了事物外形可以具有审美性,事物形式的美与不美是以事物自身的有利性为基础的。

但是,实际生活中确实有一些事物虽然于人有利却不美,或者虽然于人有害却可以很美。如,农民种田所需要的粪肥是于人有利的,但人们一般不以之为美。与此相反,罂粟花是毒品的原材料,毒品于人有害,罂粟花应该是不美的。但是,那些生活中根本不沾染毒品、反对吸毒并且也知道罂粟花是毒品原料的人,也很欣赏罂粟花。这样看来,以有利性为认知模块得以形成的基础是否可以成立?

“审美认知模块论”认为:认知模块的形成既然是对事物外形的反映,事物的存在样态就可以对认知模块的形成样态产生作用。事物的存在样态多种多样,有些事物以种类的方式存在,同一种类中有多种不同但却相似的存在表现。树木种类中有各种各样的树木,鸟类中有各种不同的鸟。当许多于人有利的事物因其特征的相似而形成类群时,相应的认知模块也可以形成类群,即形成“认知模块类”。例如,一般的植物都是于人有利的,都以开花为突出而明显的外部表现形式。在植物有利性的中介作用下,植物的花朵为人所喜爱,并且在人的知觉结构中刻画出与肯定性情感相连接的认知模块。即,许许多多植物共同组成花朵的类群;人对花朵类群的知觉被类群化,形成有关花朵的认知模块类。

物理世界中存有引力。引力作用的规律是,质量重的事物对质量轻的事物有吸引力。认知的规律是,认知模块类的作用大于个别的认知模块。好像是认知模块类的质量重于个别的认知模块,因此可以吸引或涵盖个别的认知模块。罂粟花是制作毒品的原材料;就这一方面而言,罂粟花作为具体的事物可能是于人有害的。但罂粟花作为花朵类中的一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其有害性仅只是理论上的、概念上的,并不是亲身感受到了罂粟花的毒性。概念性的知识总不如切身感受那样生动、鲜明、强烈,对情感体验的影响也很有限。在人的知觉经验中,罂粟花的有害性并不明显而强烈;与这种有害性相比,罂粟花的外形与花朵认知模块类的一致性反倒更为明显而突出。就是说,在罂粟花的有害性不被人所关注的条件下,罂粟花的外形被类化进于人有利的花朵的认知模块类中,因而可以被人所欣赏,成为美的。农用粪肥就其自身而言是于人有利的,但粪便作为种类性的事物,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是肮脏的、有害的、令人厌恶的,可以形成否定性的认知模块类。日常生活的普遍性使得人们对粪便的不利性感觉很强烈,对粪肥的有利性感觉不强烈。因而,个别的、本来于人有利的粪肥被类化到否定性的认知模块类之中,不能被审美。

认知模块与事物利害性之间的关系可以称之为纵向的联系;认知模块的类化关系可以称之为由形式到形式的横向联系。纵向联系是更为根本的、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只有当纵向联系不紧密、不明显、不强烈时,事物外形才可以被横向地类化进具有相反利害价值的知觉模式之中。一旦事物本来的利害价值突出而强烈,纵向联系将显现出来,事物外形的意义将与自身的利害性质相一致,不能被利害价值相反的认知模块所类化。假如某个人被由罂粟花制成的毒品害得家破人亡,明显地感觉到罂粟花的有害性,罂粟花的外形将同有害性建立起纵向联系,形成同厌恶感相联系的罂粟花认知模块。在这个人眼中,罂粟花就不能是美的。

生活中另一个显著的审美现象是:一个事物一出现,美感随即产生,不需要经过分析思考,甚至也不需要以往的知觉经验。例如,有的花草、鸟雀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一看见就感觉到美;有的风景地人们从来没有去过,一到这个地方就会觉得当地的景色非常美。这些情形常常使人们以为,是客观事物中的美引发了人的美感。

认知模块是建构出来的、动态发展的,有一定的弹性,有一定的容纳宽度;凡是处于这个容纳宽度内的事物外形都可与认知模块构成契合一致的关系。我们虽然没见过这种鸟,但总见过其他种类的鸟,见过同鸟羽毛相似的艳丽颜色;我们没有见过这座山,但总见过其他的山,见过同山势相类似的形式。这些类化的认知模块已经存在于我们的认知结构中,可以容纳第一次知觉到的类似事物。

按照神经活动的规律,认知模块的建立,包括在知觉到事物外形时知觉结构的内化过程、对事物价值的领悟和与情感的连接,都是大脑神经活动自动完成的,不为人的意识所觉察。因此,现实生活中,人们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认知模块是怎样形成的。例如,对蜘蛛恐惧症的研究发现:大多数蜘蛛恐惧症源于幼儿时的经历。对于成年的蜘蛛恐惧症者来说,看到蜘蛛就会立即感到害怕,而让他们说出害怕什么,他们倒什么也说不出。[ix]从“认知模块论”的角度看,这种情形是因为在幼年时已经将对蜘蛛外形的知觉同恐惧感紧密相连,建立起稳定的认知模块;以后再看到蜘蛛,会形成自动的情感反应;而幼年的经历已经被忘却。因此,尽管人的所有认知模块必有其形成的过程和具体的原因,但人们未必都能清醒地认识到、觉察到;人对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知觉偏好,有的能找出原因,更多的是找不出原因。对于不知如何形成的认知和情感,人们往往感到很神秘,常常以为是先验的乃至先天的。同时,由于不了解自己认知模块的形成过程,也觉察不到认知模块的存在,人们往往只能注意到事物与情感反应之间当下的因果关系,发觉不到大脑内部知觉模式与事物外形之间的关系,也发觉不到知觉模式与情感反应之间的联系。

在日常审美的过程中,人的感觉是新出现的客观事物引发了自己的美感,因此很容易把美感形成的原因归结到对象事物上。从审美的内在机理和认知过程看,实际上是头脑中已经存在的认知模块发现了与自己相契合的对象事物,或者说是凭借已有的认知模块而识别了事物从而激活了情感。事物中不存在可以引发美感的“美”,美感不是由这样的“美”所引发,而是由与既有认知模块相匹配的事物外形所引发;某一事物外形之所以能引发美感,不是由于外形中含有“美属性”或“美本身”,而是由于同主体认知结构中的认知模块相契合、相匹配。认知模块的形成和具体样态决定了哪些事物是美的,决定了美感的发生。

综上所述,“审美认知模块论”依据认知神经科学对美学基本问题的重新设立和解答提出了新的思路。其论点还需经过审美实践的检验。特别是,我们希望,能根据这一思路设计出适当的实验,最终获得科学的实证性的说明。如果这一思路是可行的,将可以制造出能自主学习的审美机器人。

 

(本文受到中国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新时期文艺理论建设与文艺批评研究”(12&ZD013)资助。)

作者单位:中国,吉林大学文学院/长春建筑大学--/东北电力大学--

[i] Semir Zeki, Inner Vis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p81-88

[ii] Semir Zeki, Splendors and Miseries of the Brain. Oxford: Willey-Blackwell Press, 2009.p25-34。

[iii] Edward A. Vessel, G. Gabrielle Starr, Nava Rubin. (2013). Art reaches within: aesthetic experience, the self and the default mode network. Frontiers in Neuroscience. 258, 1-8。Camilo J. Cela-Condea, Juan García-Prietob, José J. Ramascoc, Claudio R. Mirassoc, Ricardo Bajob, Enric Munara, Albert Flexasa, Francisco del-Pozob, and Fernando Maestúb. (2013). Dynamics of brain networks in th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PNAS. 110, 454-461.

[iv] Anjan Chatterjee, The Aesthetic Brai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p183-185.

[v] Anjan Chatterjee, The Aesthetic Brai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p60。

[vi](美)葛詹尼加(Gazzaniga,M.S.)等著:《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心智的生物学》,周晓林,高定国等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1.2 (2013.6重印),第156页。

[vii] (美)葛詹尼加(Gazzaniga,M.S.)等著:《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心智的生物学》,周晓林,高定国等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1.2 (2013.6重印),第191页。

[viii] (美)葛詹尼加(Gazzaniga,M.S.)等著:《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心智的生物学》,周晓林,高定国等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1.2 (2013.6重印),第320页。

[ix] [英]艾森克:《心理学——一条整合的途径》下册,第775页,阎巩固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

 

 

原载于美国《美学教育杂志》2018年夏季号[Journal of Aesthetic Education。A&HCI索引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