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具有当代性的世界美学图景

高建平

深圳大学美学与文艺批评研究员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王杰先生主持了阿列西·艾尔雅维奇(Aleš Erjavec)教授这本书的翻译,临近出版之际,嘱我写几句。说起阿列西·艾尔雅维奇教授,有很多话要说,但正在旅途中,无法写长,就先写以下的话,以后争取再写。

首先是要对本书的出版表示祝贺。这本书与我正在编辑、即将出版的艾尔雅维奇教授的另一本书,会给中国的美学界带来了一些新的信息,激发一些新的思考。

中国美学界对艾尔雅维奇教授已经很熟悉了。2000年,我翻译了他的文章《眼睛所遇到的……》,在《文艺研究》上发表。这是他的文章第一次被译成中文,恰逢中国学界开始讨论“图像转向”,带着喜忧参半的心情迎接“图像时代”之际。这篇文章一下子就引起了普遍的关注。后来,河南大学的张云鹏教授将全书翻译出来,更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此后,他的文章不断被翻译,我在《外国美学》上组织过关于研究他的美学思想的专栏。国内不同地方的杂志,包括王杰先生主持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吉林的《社会科学战线》等不少的刊物,都发表过他的文章。

我与艾尔雅维奇教授相识,有二十多年时间了。1995年,我去芬兰的小城拉赫底参加第13届世界美学大会,在会上有一些接触。那次会议的焦点人物,是阿瑟·丹托、约瑟夫·马戈利斯、今道友信,我们都还是“小字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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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psala University, Sweden

其后,他到我读书的瑞典乌普萨拉大学作关于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系列讲座。我当时住在斯德哥尔摩,去听过一两次。再次见面,很高兴,但由于我当时主要注意点在分析美学上,写的论文又是一个中西比较的题目,何况从斯德哥尔摩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因此,他的系列讲座,没有全部去听。

我与艾尔雅维奇真正熟悉起来,是1998年他在卢布尔雅那主持第14届世界美学大会。那时,我已经回国,参加了中华美学学会的工作,受中华美学学会的委托,代表中国参会。当时,佐佐木健一教授见到我很高兴,将我一一介绍给当时国际美学学会的负责人,也与艾尔雅维奇熟悉起来。记得他当时在大会上纠正大家对他的名字Aleš的发音,说应读“阿列西”而不是“阿列斯”,英文难以打出“š”,也可写成Aless,我这才将他的名字读准。

1999年,我请他到中国访问,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作了他那篇《眼睛所遇到的……》的讲演,推动了中国当时理论界的“图像转向”。讲演后,我带着儿子陪他去了司马台长城。他当时的体力特别好,走了好多个烽火台。

2001年,我去斯洛文尼亚访问,他带我去了斯洛文尼亚的许多地方,去了布莱德湖、一战时海明威曾经打过仗的山谷、亚得里亚海边,一路走过奥地利、意大利、克罗地亚的边境,在一天内差不多绕了大半个斯洛文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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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of the Scientific Research Centre 

of the Slovenian Academy of Sciences and Arts

自此以后,我成了那里的常客,去讲课,帮他在科佩尔大学指导过学生,还在他们那儿,与文学研究所合作召开过一双边会议。还有一次,我去克罗地亚的一个海边城市奥帕地亚开会,他特地开车来看我,带我去了一个叫帕拉的罗马时代古城。他也常常到中国,受到中国许多大学的邀请,参加各种与美学有关的会议。一些对当代中国美学有着重要意义的会议,他都没有缺席,例如,2002年在北京召开的“美学与文化:东方与西方”国际学术研讨会,2006年在成都召开的“美学的多样性”国际美学研讨会暨国际美学协会执委会,2010年在北京召开的第18届世界美学大会。这三次会议,对中国美学走向世界,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另外,他还应中央美术学院、武汉大学、上海交通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的邀请,参加各种学术会议或作讲座。去年,他去浙江大学的暑期班主讲,还主持一个关于“乌托邦”与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学术研讨会。

细数他与中国有关的学术简历,还有很多。例如,许多年轻的博士生和硕士生的论文,引用了他的著作和文章,围绕着他提出的一些观点,在不少学术会议上有过热烈的讨论。因此,可以这样说,他是过去近20年中国美学发展的相伴者。当代中国的美学,是在他的陪伴下成长的。

艾尔雅维奇教授的研究,主要包括这样一些部分:

首先是马克思主义美学。他出身在前南斯拉夫,受马克思主义教育。但是,由于铁托的独立自主的立场,南斯拉夫与苏联和其他东欧国家在意识形态上还是有一些区别。例如,他们不讲“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而讲“社会现实主义”;还有,由于地缘关系,他们与意大利、法国、奥地利一直有许多交往。丘吉尔说,的里亚斯特那里有一个铁幕,实际上,东西方的联系一直都有。艾尔雅维奇早年就曾去美国学习,在那里学习的,却是法兰克福学派的美学。

其次是关于艺术理论。他多年来一直持续关注先锋艺术的理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在寻找同类项,即寻找曾经是社会主义国家的苏联、东欧等国的先锋艺术兴起的情况。这些国家从模仿西欧的先锋艺术开始,到各自形成自己的特色,经历了一个极其有趣的过程。彼得·比格尔将先锋艺术看成是“反自律”的成果,这在西欧是适用的,但在苏联、东欧,以及像中国、越南、古巴这样一些国家,情况就不同。这些国家的艺术原本就“反自律”,强调艺术为政治和社会服务,先锋艺术不是这种艺术的继续,而是反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国家的先锋艺术不是“反自律”,而是“反反自律”。当然,“反反自律”不等于“自律”,这里不是数学,不好用负负得正的道理。这是在原有的“反自律”基础上形成一种新的“反自律”。

再其次是关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理论探讨。我曾经与他谈过当下的文化研究。他说,文化研究当然有意义,但许多从事文化研究的人,缺乏哲学的修养。从事文化研究的人,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是社会活动家,有的是社会评论家,但他认为,还是要回到哲学和美学上来,站在理论的立场,用理论的方法,思考文化的问题,而不是用文化活动冲击理论研究。

在这本书中,谈到了关于国际性的问题。他对“后现代性”的口号,当然是赞同的。但是,问题在于怎么理解“后现代”。“后现代”本来就具有对特殊性、地方性和多样性的重视。当维特根斯坦认为意义由语言游戏决定时,“后现代”则认为,存在多个语言游戏,各有各的规则。这个道理本来很古老。中国人说,位置决定立场,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用上“后现代性”这样的大词,是由于有一种主张普天之下只有一个是非的“现代性”的存在,并形成了巨大的影响。由此,需要超越“现代性”。“后现代性”来了,人与人之间,国家、民族、文化之间,是否还能沟通?这成了一个问题。也许可以提出一种对“可沟通的不同”的思考,并将之命名为“当代性”。这是他的追求,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赞同,并试图为之付出努力。

这本书还谈到关于美学的接受与自主发展的问题。美学这个学科来自西方,后来传向全世界。国际美学协会自我设定了两项功能:一是来自美学研究发达国家的美学家们交流研究成果;二是向美学研究还不发达的国家传播美学,使美学在那里生根开花。不少西方人对中国美学有一些误解,认为通过加入了国际美学协会,这个学科才在中国建立起来。我努力纠正他们的这个误解,说中国早就有美学。20世纪的中国美学,就是通过王国维、朱光潜他们一批人接受了西方美学,并在中国发展这个学科而形成的。在多次国际美学协会的发言中,我都在讲这样的话题,包括介绍20世纪50至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和80年代的“美学热”。我还做了一个大课题,编《20世纪中国美学史》。但是,他们对现代中国美学认知甚少。我很高兴地看到,艾尔雅维奇教授看到了这方面的问题:非西方国家的美学研究者经历了一个对西方美学的接受,自主创新,又反哺当代世界美学的过程。时代在改变,不发达可以变成发达,被传播可以变成主动传播。意识到这一点,看上去平常,其实很不容易。

艾尔雅维奇教授是我的朋友,我称他阿列西,我在国际美学协会的朋友们也这么称呼他。我们经常交流,观点有相同,也有不同。当我们在一道时,常常争吵。

他对中国美学和艺术是关注的,也很愿意与中国学者交朋友。但是,他具有一种看待异文化时的“以我为主”的态度,缺乏同情的理解。他看中国先锋艺术,关注的是欧洲的先锋艺术怎样在东方的延伸发展,而不是寻找这种艺术植根中国文化自身方面的特点。他还会从西方艺术中带进对东方艺术的评价标准,而不是试图为这种艺术建立自身的评价标准。因此,他的“当代性”存在着矛盾。我们的讨论也常常围绕这些问题而展开,有时,要费很多口舌才能让他懂得异文化的视角。

对美学的传播,他有时也缺乏历史的态度。有一次,他在与我的学生们交谈以后,突然找到我,要认真地与我“谈谈”。他对我让我的博士生研究一些重要的分析美学家,如纳尔逊·古德曼、门罗·比尔斯利、阿瑟·丹托、乔治·迪基表示不满,告诉我,这些人在西方早就过时了。我对他说,过时这个说法不对。中国学界从来没有对这一派的美学家认真介绍过,对他们的知识很缺乏,需要有人从汉语语境来研究。当然,这么说他很难理解,对我的解释也不以为然。我说,中国美学界要补分析美学之课;他说,过去的过去了,无须补课。这方面的是非,一下子是很难说清的。从他的角度讲,他致力于走出分析美学,我也同意。国际美学界正在做的事,就是如此。但是,中国有中国的情况,如果我们能够从分析美学汲取营养,发展中国美学,那我们何乐而不为呢。他来自一个中欧的小国,很容易产生世界一体的意识,而我们作为一个有着自己深厚传统的东方大国,更愿采取的立场是,多方学习,兼收并蓄,进而发展自身。这恰恰是他难以理解的。

从艾尔雅维奇教授第一次来中国到今天,18年过去了。这些年中,我与他常常见面,这么多年了,也算是一生的朋友了,看到他一年比一年衰老,不再爱动,心里就沉重起来。想起18年前一道爬长城,论体力,是他第一,我第二,我儿子第三。现在,要正好倒过来,我儿子第一,我第二,他第三。尽管如此,在思想的创造力上,他仍然年轻,仍像年轻人一样,追逐着学术的前沿。

再次祝贺他的著作在中国出版。祝他健康,继续保持思想的活力,继续伴着中国美学的成长。

(阿列西·艾尔雅维奇:《阿列西美学论文集》,东方出版中心即出)

本文原载于《外国美学》第26辑(2017),第190-1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