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学理思考的最前沿—读资华筠《舞蹈生态学》

 朝戈金 姚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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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始仕会的文化中,单就表演艺术而言,以我们今天的认识和理解,往往是集语言、音乐、舞蹈、绘画等诸种艺术形式于一体,投射彼时的信仰和观念体系。这些艺术形式之间,又多彼此关联,有如唇齿之相依。随着文明的嬗进,原有的艺术混溶性特点被撼动,各艺术门类也渐次获得独立发展,艺术维度的诸多特征逐不得到强化。今天的舞蹈艺术,就是早期艺术诸多进路的发展结果之一。有趣的是,在技术急速发展的当下,在国内外有重新看到到多学科、跨学科、交叉学科理念的某种回归,各学科相互借鉴、相互融合的研究思路,成为更切近地解研究对象的利器。著名舞蹈表演艺术家、舞蹈理论家资华筠以其多年磨砺的大作《舞蹈生态学》(与王宁合著),践行了多学科研究的方法,为舞蹈学搭建学科体系,归纳美学特质,厘清文化要素,勾勒生命情态,不能不令人击节称赏。

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舞蹈生态学》是1991年出版的《舞蹈生态学导论》一书的蒸馏和升华。全书六章,分总论、舞蹈的本质与特性、舞蹈形态分析与舞蹈语言系统的构建、舞蹈生态环境的确立与分析、舞蹈生态系统及其作用、舞蹈生态学学的理论价值与实践意义。披阅之间,觉得本书的最大特点,是学理思考的前沿性和前瞻性,表现为如下诸特点:

首先,对新兴交叉学科的拓展与作用。作为舞蹈学的学术带头人,资华筠在舞蹈学基础理论建设整体明显滞后于文学、音乐、美术、戏剧等门类的前提下,拟构舞蹈生态学,“将属于自然科学的生态学的核心概念及某些方法,运用于对民族舞蹈文化发展规律的探索,同时吸取语言学、心理i学、文化学等学科的理念,探讨舞蹈研究的方法论,.创建基础理论,对民族舞蹈生存与发展中的诸多现象进行描写与解释”。(《舞蹈生态学》第3页)这一学术旨趣,就超越了重形式分析而轻内容分析的旧有研究模式,引舞蹈学界关注舞蹈传情表意的特质,探究舞蹈艺术的核心属性。同时,将舞蹈放置在经济、政令、民俗、礼仪、宗i教、生活与劳作方式、民族文化等生态环境中进行剖析,这对舞蹈学科未来的走向,具有重要的指引意义,是很大的开拓与创新。

其次,资华筠坚持立足舞蹈学本体意识,她强调博采众长而不本末倒置,以免最终游离在舞蹈的本质与特性之外。在引入体育、杂技、音乐、戏剧、绘画等相近艺术门类并进行对比中,作者所孜孜矻矻的,仍然是舞蹈之为舞蹈那不可替换的本体,诚如作者所言:“把握舞蹈作为核心物和研究的本体、是吸取其他学科理论与方法的关键,离开了舞蹈本体经验事实生搬使套,便会造成削足适履,把不同质的现象简单地等同起来,研究浮于表面,效果难于显现,这是研究之大忌。”(《舞蹈生态学》第167页)人文科学诸领域在人类学的影响下,多希冀借助人类学之力推动本学科的范式转换。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民族音乐学,其间得失,日后自有公论。不过,以广泛借鉴其他学科的方法铺垫自己的理论基石方面,《舞蹈生态学》很有心得,体现了作者理论上的警觉与坚守,殊为不易。

第三,术语体系的构建和研究方法的确立。在提出了“舞蹈生态学”之后,资华筠并没有停留在一个宏观的学科概括上,而是在这一理论框架下,用概念术语的建构、研究方法的拓展、舞蹈实践的提炼,为理论框架添充了血肉,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就理论取态而言,作者以亲身舞蹈实践的宝贵感性体验为基底,以长期的学理性思考为纲目,提出舞蹈生态学应在广泛关注文献材料的同时,对舞蹈表演进行实地观测,进而提倡采用量化和统计的方法对研究对象进行定值、定型、定序的分析,以此来确认舞蹈和生态因子之间的关系。在此基础上,资华筠借鉴语言学和自然科学的理念和技术路线,颇有新意地创立了由“舞动”、“舞畴”、“舞目”、“多维物种”,以及“舞蹈生态因子、生态项”、“生态位”、“生态辐”等一系列概念所组成的舞蹈符号与表述系统。这一系统规避了现有舞蹈批评中用抽象的文学语言难以准确表达舞蹈特性的不足。而且特别应当肯定的是,这看似复杂难解的概念与术语体系并非不切实际的、空洞的臆造,而是对古今中外各民族舞蹈的大量实例的整体把握和恰当提炼,并经过深思熟虑,结合舞蹈运动和律动的特性,恰到好处地镶嵌在理论体系中,使概念的阐发有理有据、有血有肉,在舞蹈本体技术分析与诠释的同时,赋予舞蹈深厚的文化的美学的意蕴。云南大理白族舞的典型舞蹈语汇、“傣族的蹲提步”、“山东鼓子秧歌中的‘场图’”、“河北的男性道具舞蹈‘抬皇杠’”、“土家族的茅古斯舞”等,被举重若轻地引来阐释舞蹈的深奥学理,令人无不称赏。在舞蹈学界,有善舞而不善言舞者,有善言而不善舞者,唯有资华筠这样的舞蹈艺术家和舞蹈学理论家,能够胜任此工作,把舞蹈表演实践拉升到舞蹈理论的层面,再完成对舞蹈学学科格局的整体建构,且游刃有余地转换于实践真知与理论投射之间,有如高妙舞者,动静之间、神形之间,皆有深意,皆合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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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对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舞蹈保护实践前沿问题的关注与讨论。非物质化遗产是中国学界目前讨论最多的前沿话题之一,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资华筠站在舞蹈学学术理论的前沿,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架构舞蹈学学科建设的新方向,可谓极富创见性与实践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个民族、一个群体文化特异性与审美习惯的活化石,作者将一个民族的“自然舞蹈”、“舞体”审美特征与该民族的共同文化特异性及产生这种特异性的民族文化生态环境进行整体观照,使舞蹈生态学的建构蓝图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理念实现了较为完美的交叉与融合。除此之外,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原生性与创新性问题,学界一直有争议。有人认为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只能进行抢救性保护,拒绝发展和开发。也有人认为,现代社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唯有适应当下的需求、改变自身才能实现当下的活态传承。《舞蹈生态学》对这些疑问的回答则高出一筹:“所谓的‘成’、‘败’之权衡,主要在于是否把握、凸显了民族审美特质而拥有‘民族舞蹈’的标示与资质。即所谓‘万变(创新、发展)不离其宗(固有文化基因)’!”而且,资华筠还鞭辟入里地指出,目前存在的“艳舞化”、“蛮荒化”、“怪异化”、“劣质杂交”等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创作者的浮躁之心,对先民的创造没有敬畏之心、珍视之情,把珍贵的舞蹈文化遗产,随手拈来任意摆弄,以求“创新”之速效(《舞蹈生态学》第182-183页)。

的确,目前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实践中的所谓“创新”,往往是碎片化的,有时是歪曲或颠倒的,盖因从业者在尚未充分了解或压根儿不遑了解传统的前提下,在急功近利心理的驱使下,对传统进行断章取义、碎片拼接式的随意处理所致。因此,资华筠倡导对“优质基因”的把握与提炼,是救正当下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实践中类似问题的一剂良方,而她的舞蹈生态学也或可看作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实践的一次生动有益的学理探索。

最后,舞蹈生态学实践意义的探寻。如果一种理论体系艰涩难懂且脱离实践,结果往往是被束之高阁。资华筠则以丰富的实例使枯燥的理论焕发生机,而且在理论之后,最终落脚点仍然回归到舞蹈生态学如何应用于舞蹈实践的问题上来。这里的实践,不仅包括继承、保护与创新,还包括与每一个舞人息息相关的舞蹈创作、舞蹈教育教学、舞蹈批评,以及整个舞蹈生态环境健康发展等问题。例如,书中警告,“值得关注的是,民族民间舞蹈天然的泥土气息和生动活泼的形式,在追求‘规范化’教学过程中的淡化与变异是要害性的问题.不容忽视。”(《舞蹈生态学》第184页)在现代社会,当所谓“原生态”艺术形式的“口传身授”与现代学院式的“规范化”教学相遇时,往往会生发出许多矛盾,其中最要害的恐伯是对两种传承方式的轻率评判,以及在偏见大于真理的基础上形成的所谓优势话语权和优越感,对民间质朴文化的放逐,这往往极大地忽视和遮蔽了长久传承的民间艺术的精华和内在韵致。资华筠不为潮流撼动,有学人担当的气度,令人敬佩。

总之,资华筠的《舞蹈生态学》不只是一本介绍与研究一个舞蹈新兴学科的专著,而且还展现了一个多维的、实在的、立体的、综合的学术思考空间。资华筠站在学理思考的最前沿,思考着当下舞蹈学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屹立于现代学科体系之林,在多学科的交叉中如何确立舞蹈学本体的身份与地位,在现代发展中如何坚守与承继“自然舞蹈”或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何应对现代化冲击后的舞蹈教学与批评等纷繁复杂又关乎一个学科未来命运的一系列问题。在多学科交叉的当代发展模式中,在“一律论”引出‘他律论”、“纯艺术”带出“文化中的艺术”的发展走向上,各艺术门类将去往何方,是诸多艺术学科面临的显性考问,或许也是更大范围内人类的知识和学问所面临的考问。本书作者对特定领域问题的解索,其意义当然首先在舞蹈学领域,但无疑会旁及其他学科,成为富有时代特征和启迪意义的探索。

朝戈金: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中国民俗学会会长;姚慧: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博士后

本文引自《舞蹈》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