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2008年第五期《学术月刊》,《新华文摘》2008年第19期封面题目并全文转载,《人大复印资料.美学》2008年第8期全文转载,获得2011年甘肃省第十二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中国古代审美文化与西方古代审美文化相比,具有以下特点:
第一,以内乐为上,感官享乐为下。前引老子所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之言,以及庄子的“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之论,都是要人们注重内心的修养,从而摆脱现实中音色形声的诱惑,在致虚守静中达到内心的澄明和逸乐,从而观道览玄、体道悟道。孔子认为,颜回的高尚就在于其超越了眼前的物质困境而“不改其乐”,从而具有了贤者的人格。孟子认为,“心之官则思”,正是这种思,才保障了“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产生内在精神的高扬和“知天”、“乐天”的人生境界。这种以内乐为上、感官审美享受为下的审美论,与人的最高存在境界相联系,因而具有神圣、崇高但又无人格神性的特点,充分体验化而无超验的色彩。这种内乐的审美观后来发展成为南北朝时期宗炳的“澄怀观道” “澄怀味象”,宋代郭熙的“林泉之心”,元代郝经的“内游”等,形成了中华审美的优秀传统。与之相比,西方美学中并不讲这种与人的内修相联系的内乐。虽然西方美学也不否认现实中这种普通的感官型审美,但在基督教神学那里,却把这种现实中的外在感官的审美归根于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一切出于神的创造和恩赐。
第二,中国的内乐传统与内在实践传统一致,是内在实践、内在体验的结果。老子讲致虚守静,以观其复,就是通过心理的自我调节,达到观道和览玄的境界。庄子的心斋和坐忘要人们“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因为“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4]]这里的“虚”,就是心灵的虚静。这种虚静之说,到了荀子那里就发展成了“虚一而静”理论,而且,这种虚静又与心灵的平和、愉悦相联,产生“心平愉”,则“无万物之美而可以养乐”[[5]]的内审美效果。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虽非就审美而言,但正是追求“内圣”的内在功夫,才使得审美从道德感和功利感中升华出来,从现实的困境中超越出来,从而出现“孔颜乐处”和“吾与点也”的内在精神境界型审美。如果没有这种以内修为基础的内在实践,中国古人的内审美也就成了空中楼阁。西方美学尤其是神学美学,也讲对于上帝的内省之美,但由于其以信仰代替内在实践和内感功夫的特点,因而超验性压倒了经验性,理想性遮盖了现实性。
第三,由于内乐、内审美是自我内在实践的产物,因而中国人的生命存在和身心自由问题,从来都是一个不需要外力解决的问题,不像基督教等神学那样需要外来的神的救赎,而是仰赖于自身的感悟、内心的悦乐和身心的自我解放。这种自立自救的美学思想就产生于内在实践和内审美的精神过程中,而与他力救赎的神主美学思想有着天然的隔阂。
内审美虽然不是中国古代的一个现成的构词,但它的确比较充分而深刻地揭示了中国古人审美的特性,具有民族审美文化的识别特征。与内审美相仿的中国古代美学用语还有“无言心说”、“天乐”、“游心”、“内美”、“内景”、“神与物游”、“胸中之竹”、“内乐”、“内游”等,西方也有与之相仿的“内心视觉”、“内在感官”、“内模仿”、“内化”、“内觉”、“内倾”、“内在自由”、“内感知”、“内意识”等,都是对审美的超出外在感官功能的特性的揭示。18世纪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沙夫兹博里提出“内在感官”说,认为审美来自于人的内在的看不见的感官,又称第六感官等,虽未经验证,但不乏天才的猜测。都说明审美的内外之分天然存在,只是在以前尚无科学的概括而已。
就内审美的范畴而言,已经涉及精神境界的审美、反观内视式审美、内景型审美、无对象审美、想象性审美等领域,覆盖了从人生境界到艺术境界,从想象到体悟,从形而上到形而下的涵摄心理学、哲学、文艺学的诸多领域,是美学所讲的审美形态,进而言之是审美特点、审美规律、审美本质的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方面。
由于内审美具有审美的一般意义上的质的规定性,因而,它具有广泛的概括性和普适性。西方的本体论美学思想、神学美学思想中都有内审美的因子。如柏拉图的灵感说、美的本质说,普洛丁、托马斯·阿奎那的神性审美说,海德格尔的神性审美等。当然,西方内审美与中国的内审美之间由于民族文化背景和思维方式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但就强调审美的超越感官性和对象性而言,其性质是一致的,这也为中西美学的沟通和对话以及美学学科的通识奠定了思想的和学理的基础。
中西内审美都有超验与经验的类型。超验内审美有宗教审美、境界审美等,而经验内审美包括内景型、构思型、想象型等。其共同特点在于:一是超越对象,形成景外之景,境外之境,象外之象,无象之象。抑或内景呈现,也已不再是当下对象的出现,而是往日记忆表象重组和在特殊心理状态下的再造。二是超越了感官,非耳目视听所及。三是更具有精神性审美的特征,表现出对于物质欲望的超越。因此,孔颜乐处,无万物之美而可以养乐,等等。正是这种超越性,构成了人类审美的最高层次。不管是柏拉图,还是老子、孔子、庄子、荀子,他们所强调的无非是要人们不要贪恋一个具有物质对象和感官享受的审美,而是要关注一个能够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审美。这个审美在柏拉图看来就是进入理念世界之美,在老庄、孔孟看来就是进入一个天地的境界,一个超越现有人生水平,进入更高的理想境界之美。这种理想境界之美关联着人的形象,这就是“君子”、“大丈夫”、“玄德之人”、“真人”、“至人”、“神人”、“圣人”、“士君子”的形象和人格,也是西方基督教的“圣徒”、“使徒”和最终得拯救者的形象和人格。
尽管人的自我实现,早已不是“内圣外王”的自大,也不是修齐治平的过载,更不是传播福音的荣光,但人的精神还是永远处在物质欲望与精神向往的对立的两极中。中国古代的往圣先贤的对于精神境界的追求,不仅成就了人格理想的完善,而且也成就了审美的健全发展,是当今社会人们心灵建构、内心和谐的仍然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精神资助。审美,作为现实人生中既受对象制约,又受精神牵引的游移不定的活动,其存在性就是它的选择性,而美学和美学家的使命就在于为这种必然的选择提供必要的依据和充分的参照,以便审美主体的审美心理的建构更加健全。内审美作为立足于美学史的一个创造,无疑是我们这个精神存在状态与物质发展水平不和谐时代的一种有益的参照。
那么,现代审美的救赎功能是否在商业化时代就不再存在了呢?答案是否定的。我所说的需要自救的审美和艺术,是指被商业欲望浸透、被物质功利利用了的感官型审美和感官享受型艺术,而不是指具有内审美特点的审美和艺术。在一个浮躁、虚伪的时代,只有内审美才能拯救审美和艺术,进而帮助人类完成人类的自救。因此,现代人的自救之策就隐藏在这花花世界、音声乱耳的背后,来自于对这种形式大于内容、感官享受代替内在悦乐的感官型审美的超越上,而不是继续陶醉于什么“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梦幻中,或者为资本和商品充当化妆师,麻痹大众,使他们的感官欲求更加旺盛,从而心甘情愿地踏进商业设计的圈套。
尽管中西方就内审美与超验审美是否关乎经验或体验方面有不同的传统和特点,但在主张超越感官审美上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
首先,人类追求自我超越的精神始终没有断绝。这是为人的发展需要所决定的审美目的使然。马斯洛人本主义心理学所讲人的需要层次,就蕴涵着人类的自我超越路径。自我实现的人实质上也是不断地超越了人的低层次需要,从而达到理想的人生境界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内审美,不论是超验的还是经验的或体验的,都具有提升人的内在精神、建构人生境界的功能。对这种功能的需求,关联着人的根本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据,是人的发展的必不可少的动力,因而具有超越民族和时代的特点。
其次,感官型审美和悦耳悦目的外在感受具有十分明显的局限。一是审美的浅俗化导致人的审美感官的退化。尽管有人把审美孤立起来,似乎审美就一定很高雅,但实际上审美离不开感官享受,而感官的享受,又极易与人的情色欲望相联系。因此,日常生活审美化和审美日常生活化,都是在充分感官享受的基础上,将艺术与现实,审美与非审美之间的界限打破,从而导致情感的生活化。生活化就是平庸化、欲望化,感官化和感性化,是崇高的被削平,是创造力的委顿。二是正如美学家业已认识到的,图像增殖限制了人的想象,甚至导致儿童的想象力下降,感官迟钝。不仅审美需要充分的想象,任何创造性的发明也都需要想象,从这个意义上讲,图像的增殖和感官型审美的泛滥,不仅妨碍着审美能力和审美层次的提高,而且危及人类的创造力。三是充当商品的外衣。老子当年批评的那种致盲的五色、乱耳之五音、败坏口味的五味等,却正是商业攫取利润的重要入口。在一个诱惑消费、鼓励消费的时代,美、艺术、审美都成了感官享受的代名词。而这种享受本身在充分欲望化和感官化的同时,还对这个人欲横流的生活进行了审美的包装,从而使得人欲横流具有了更加合理的根据和更加高雅的外表。
再次,人类当下的审美和艺术急需自救。马克斯·韦伯、阿多诺等人的审美拯救说,不仅天真,而且具有很大的主观盲目性。目前甚嚣尘上的过程艺术、行为艺术、欲望化写作、消解崇高的戏仿、恶搞等,正是人类精神痛苦和无家可归之后的颓废和绝望,自身亟须被拯救,又如何去拯救人类,拯救社会呢?在人类审美堕落和艺术需要自救的时代,内审美,包括超验内审美和经验内审美,都是与此保持距离,且在对立中与之保持必要张力的一极,是审美和艺术起死回生的唯一希望所在。当今审美感官化带来审美工具化、商品化、欲望化,人类需要内审美和超验审美的矫正。在内审美、超验审美与感官型审美的对立的两极中保持张力,也许才是审美和艺术的自救和救赎之途。
最后,内审美理论在今天全球化背景下被提出,不仅仅是美学史研究和美学理论研究趋于成熟的一种表现,更主要的是现实中的审美现状和审美需求使然。我们这个时代在物质和技术高速进步的同时,思想和精神正在出现问题,这种审美浮华的背后是物欲的膨胀和精神的委顿。在我们大力宣传建设社会和谐的同时,人的精神和心灵的不和谐却越来越明显。在人们寻求精神自由的茫然和困惑之时,参照就成了第一需要。但曾几何时,审美和艺术这些曾经将人类导向光明的灯塔自身也在商品化大潮中被严重腐蚀,被异化,人类的精神面临无药可救的境地。而只有内审美,无论是超验的内审美还是经验的内审美,却都以“历史的法则”或“历史的魔力”在这种被锈蚀了的机体上剥离出来,重放异彩,振起了中西古今健全的审美形态的双翼,于是,审美和艺术开始得到自救,人类审美的最高功能——精神自由有了实现的可能。这不是神话,也不是传说,不是诗,但胜于诗。
[4] 《庄子·人间世》
[5] 《荀子·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