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艺术美学的十个问题

艺术美学如何建立呢?中国艺术美学又如何建立呢?我读过几本标作“艺术美学”的书,就我个人的认识总感到不过瘾,好像已说的没有说透,而该说的没有说。当然,这是不能强求于人的,更不能以个人的见解去框别人。问题在于,包括大学的《美学概论》教科书也是如此,这就应该考虑,需要编得较完善一些。以下不揣冒昧,将我的认识写出来,以就教于方家。

——艺术美学是美学的一个分支,或说是一个部门美学。从这个意义说,是从哲学美学往下视的审美研究,因而带有一定的应用性。换句话说,也就是运用美学的原理观照艺术创作、艺术现象,或说从各类艺术活动中归纳出审美的理论。它带有艺术的特性,却又具有美学理论的普遍性。从艺术中抽象出来的美,是艺术的“精化”和“晶化”,它有两个去处,一是由此再往上升,升到哲学中去;二是化为艺术的理论,又回到艺术里去,对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产生指导的作用。上文所提到的艺术家看不懂美学书,不一定是此书写得不好,而是它的性质属于前者,不是属于后者。理论上的问题,往往是来去不一样远的。

——在艺术这个层次上,也有个性与共性之分。共性寓于个性之中。只有在吃透中国的美学和外国的美学(包括西方美学)之基础上,即在各地域的、民族的美学之基础上,把握其特性与共性,才有可能建立起共同的艺术美学。没有局部哪里来的整体呢?现在有些《美学入门》、《美学概论》之类,之所以显得枯燥乏味,其原因就是道理讲不透,不谙艺术底蕴,又不能深入浅出。故而读起来味同嚼蜡,如同天书。西方的美学理论往往是带有前提的,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西洋的美学理论始终与西洋的艺术相表里,他们的美学以他们的艺术为基础。”也就不可能放之四海。如果不了解这一点,拿西方美学的某一框架或某种观点来套中国,势必闹笑话,显得格格不入。

——所谓“中国美学”,有两层含义:一是中国人研究的美学,二是中国人研究的中国的美学。前者范围很广,既包括后者,又包括中国人研究的哲学美学和外国美学。后者则专指中国的美学,在这里又特指中国的艺术美学。中国的艺术美学,是在中国悠久的历史背景下和优秀的文化传统基础上形成的。它是中国文化的一块璀璨的宝石,谁佩上这块宝石,谁就能够显示出中华民族的文明。

——中国的艺术美学非常丰厚。包括艺术美学思想、艺术美学史和艺术美学论。在艺术美学思想方面,由于文献资料的局限性,我们只能看到先秦诸子的一些片段,而且大都是经过汉代人整理过的。即使如此,还是洋洋洒洒,不失为一宗宝贵的精神财富。从西周末年到春秋战国,各种学派非常活跃,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和后来的孟子、荀子等;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和后来的庄子等;以墨子为代表的墨家,以韩非为代表的法家,以及以屈原为代表的楚骚美学,都从不同方面提出了审美的观点,并展开各自的论说。两汉美学作为一种过渡,由战国前强调艺术和伦理的结合,偏重于从外部关系认识艺术审美特点,转向道德才性的审美评价,为魏晋时期人物品藻重在风韵、艺术创造重在自身规律的美学思想,创造了前提。隋唐五代对意境的认识,使美学思想普遍繁荣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变化。至宋金元时代,似乎美学已走向成熟,特别是儒道释的融合,使对意境的认识更为深化,在理论上将“文”与“道”分为两个本源。明清时期提出了“师心”与“师物”的审美关系,强调情景交融、虚实相应的艺术辩证法,并将境、情、意、趣、妙、神、韵等与美结合起来,成为评价和鉴赏艺术作品的基本范畴。如果沿着我国社会近三千年的历史发展,就其审美的脉络理出一条线来,将各家各派所持的论点以及错综复杂的关系理清,完全可以编出相当有分量的一部《中国艺术美学史》和一部《中国艺术美学论》来。

——研究中国艺术美学,需要全面观照,防止以偏概全。特别是先秦诸子对待文学和“纯”艺术的言论,与对待“实用性”艺术的二元论。应该持辩证的态度,当庄周在漆园里思考着“道法自然”的时候,想到了“得至美而游乎至乐”,但是当他想到排除物质功利的干扰时,又认为树不应该做成家具,土不应该烧成陶器,甚至要把工匠的手砍掉。从古至今,人们重道轻器的思想很重,不仅中国如此,外国也是这样。表现在美学上,对于文学的、绘画的、雕塑的、音乐的所谓“纯精神”的艺术,一直被列入美学的研究范畴,但对于像工艺美术、建筑等所谓“实用性”的艺术,则往往排斥在美学的研究之外。美学家们也自有他的道理,因为后者除了艺术所表现的之外,还有实际应用的功能并由此显示出一些材料、技术的问题,致使审美减弱了而非审美的因素加强了,于是采取了回避的态度。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经济的发展,特别是科学技术的进步,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出现了新统一的趋势,以“技术美学”的研究为标志,使工艺美术——工业设计——建筑艺术——环境艺术等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关系着所有人的实际生活的文化链。在这方面,西方美学也来了180度的大转弯,又走在了我们前头。我们对此应有清醒的认识,那些看来一般甚至觉得距美学较远的东西,可能是美学最为亲近的东西,因为它不仅显现出美的本质,更体现着美的社会价值。

——在研究方法上,应充分使用两种材料:文献(文字的)和实物(工艺品和文物),相互对勘,并参照历史的和大文化的背景。宗白华先生的《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曾经反复提到这一点。他认为“实践先于理论,工匠艺术家更要走在哲学家的前面。先在艺术实践上表现出一个新的境界,才有概括这种新境界的理论。”他举了春秋时期一件青铜器“立鹤方壶”为例,比孔子要早一百多年。那只活泼、生动、自然的立鹤,“表示了春秋之际造型艺术要从装饰艺术独立出来的倾向”;“这就是艺术抢先表现了一个新的境界,从传统的压迫中跳出来。对于这种新的境界的理解,便产生出先秦诸子的解放思想”。

——专类与专题的研究。在这类问题上,需要研究的课题太多了,只要能安下心来做,就有做不完的学问。现在的学问做起来很不易,包括美学在内,并非是学问本身,而是外边的干扰太多了。且不说世俗的干扰,诸如“下海”、利欲和什么好处之类,即使在美学领域之内,国内或国外的一部新著作出现,也会搅得那些不安的人更不安。这都不属于学术范畴。专类与专题的艺术美学研究,不可能有现成的材料摆在那里,而是要亲自从庞芜杂乱的典籍中去筛选,对于古涩的文字还要作现代语释。这是一个很枯燥的过程,惟其如此,才能在这过程中思考所要解决的问题。鲁迅年青时读宋人著作,抄录了关于皮影的一段文字,他从文字的描述联系到影人的造型,在按语中提出了一个问题:京剧的表演是否受了皮影的影响。我带着这个问题请教了戏曲史专家郭汉诚先生,他从时间的先后判断,认为很有可能。如此能够成立,将为中国戏曲史解决一个大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有些人安不下心来,更谈不到潜心,落笔虽肯定,难免会武断,因为他对否定的东西并不了解。

——断代的研究。这是一种小规模的综合研究,包括综合地使用材料和综合地思考问题。判断一个时代的某一问题,必须“瞻前顾后”,联系到全过程予以定位。审美思想的变化,在不同的时代有时会很微妙的。同是美丽,有秀丽、繁丽、华丽、亮丽、富丽、艳丽、绮丽、壮丽、典丽、巨丽等,诸如此类,如果能在艺术作品中一一找出例证,加以品味,就有可能感受到变化的脉搏。这只是顺手举出的一个小例,断代的研究要比这复杂得多,问题也大得多。

——比较的研究。比较很重要,任何事物都是通过比较显见其区别的,审美也不例外,由于比较对于鉴别的重要,甚至将“比较美学”建立起美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但比较仅仅是一种手段,并非是审美的目的,其目的是找出所比较的各方之特点。中国和西方之间可以比较,中国各代之间可以比较,各种流派与风格之间可以比较。总之,只要有可比性的,都可以作比较,比较不是简单的比好坏、比高下、比优劣,而是从艺术的和审美的角度探讨其特性和共性。譬如以中国和西方作比较,中国画中画山川、草木和景物,叫“山水画”;西洋油画中也是画自然景物,则称“风景画”。两者的意趣和目的有很大的不同,甚至名称不能互换。油画的风景画非常注意选景,着力表现即时即地的独特风光,使人看了如临其境,享受到大自然之美。中国画的山水画虽然也带有以上的成分,但主要的则是画家用以抒写胸怀。画泰山而小天下,在巍峨中表现出王者之尊;画黄山云雾缭绕,山峰时隐时显,仿佛进入仙境,飘飘欲仙了。由此引发开去,在中西方的审美特点上,处处都会遇到这类差异,因为两者的文化背景悬殊太大,表现在艺术上,所追求的自然不同。

——美育。审美教育是普及美学、提高全民素质的重要手段。在这里,既涉及到审美的内容,又涉及到审美的形式和方法。作为中国人,若不从中国人所喜闻乐见的形式入手,审美便难以奏效。人们的年龄、性别、职业、所受教育和爱好不同,表现在具体的审美上也有明显的差异。如果一个人生于斯而长于斯,从小就受到乡土艺术的熏陶,接受的是本土本民族的文化,即使成年后远走他乡,也不会忘记生养他的故土。这是很自然的爱国主义的一部分。从美学的角度看,传统的审美思想已在他身上注入,永远不会泯灭。一个民族的文化是文明的基础,而美育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必须按照不同的社会层次有所针对地实施审美教育,这已是刻不容缓的了。

以上十个问题,说明了艺术美学的十个方面,这些方面既可相互独立,又有内在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