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加
82岁的母亲因为腰椎疼得下不了床要去住院,晓闽听说后急忙赶回娘家。
“妈——我回来了。”晓闽还没到父母的卧室门口就大声喊道,好让他们稳下心。
年近90岁的老爸,看见这个唯一的女儿在第一时间赶到家很欣慰,指指地上的旅行包说:“住院的替换衣服都准备好了,等着你一来就走。”这时躺在床上的母亲伸手把女儿拉到身边,问:“路上热吗?你先消消汗。”然后将目光投向老伴,指指他身后,老伴一下明白了什么,转身打开衣橱拿出一件旗袍递给女儿:“你妈整天介要我给你找这件旗袍,昨天终于找到了。”
这是要给我吗?晓闽有点不理解,这件旗袍可是在父母金婚的时候,母亲特地让她从郑州飞到济南找那个著名的于裁缝做的啊,怎么能不要了?
母亲好像看出了女儿的疑问,轻声说:“妈老了,衣服瘦了,觉得你能穿,快去穿上让我们看看。”
晓闽接过这件再熟悉不过的深蓝色夹着金丝的金婚旗袍,心想,只要让老人高兴,穿就穿吧。不过,尽管是为父母“走红毯”,也要有点仪式感。晓闽走进隔壁的客房,对着大镜子系好旗袍的每一粒盘扣,然后让家里的阿姨帮助把头发高高盘起来,又点上唇彩。当她穿戴妥当低眉顺眼地站在父母的面前时,气质也高雅了几分。老爸眼前一亮,竟喊出一句逆袭90后的口头语:“哇,太棒了!”母亲也跟着说了一句:“穿着走,去医院。”
“一定要穿吗?”晓闽小声地问了一句,转身又回到客房。母亲的这件旗袍无论做工、质地还是尺寸都没得说,就是颜色于晓闽尚在五十来岁的年龄略显老气。另外,穿上它去医院也不太搭。正当她在犹豫之中,不知母亲啥时站在了身后,载歪着身子将一条桃红色的长条丝巾披在晓闽的肩头,说:“这样看上去年轻一些。”母亲的祖上是读书人家,自身也有研究服饰专业的背景,有一定的审美眼光。晓闽对照着镜子开心地笑了,不由地借用张爱玲的名句说:“桃红色的颜色闻得到春色啊。”
去办医院入住的手续较为复杂,各个窗口都是人。晓闽身着旗袍站在长队里,划价、缴费不急不躁,好像不是在医院,而是在接受观赏。深蓝色的旗袍搭配桃红色的丝巾,有种端庄的不喧不嚣的美。
第二天,医生决定要给母亲做一个微创手术,母亲有些紧张对女儿说想回家不治了。晓闽趴在她的耳边说:“妈不怕,就是打一针,这个针名叫骨水泥,它像水泥一样能把您疏散的骨质支撑起来,骨质支撑起来腰就不疼了。”
母亲似懂非懂地看看女儿,突然说:“那天你穿上旗袍真好看,你爸说,看到你穿旗袍的那一瞬间,好像就看到了我从前的样子,非常激动。可是你知道吗,当年我为啥非要你去找于裁缝做旗袍,这家人曾经和你的二姥爷认识......”
晓闽没有等母亲说完,便打断她说:“妈,我知道我二姥爷李振山是上世纪30年代,中共山东省委的交通员,中共平原县委的创建人之一,但他在28岁时不幸去世。这段革命家史,您都给我讲过无数遍了。妈,您是不是想他了,等您腰病治好了,我带您回山东老家的平原县去扫扫墓。”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只是想,还有件事没有弄明白,那年你二姥爷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杀害的。可县里总说是病死的,这就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当年我记事了,亲眼看到家中的那口黑棺材......”母亲还想说什么,被手术室的大夫接去做手术了。
手术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晓闽在这个时间的等待中,一直纠结着母亲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二姥爷?是不是母亲怕她下不了手术台,交代自己去为她了却心愿?但晓闽在两年前就去函平原县民政局,要求重审李振山烈士的死因,民政局答复说,经过重审目前还没有新的结论。这个结果她早已告诉了母亲,母亲是知道的。那么,是不是母亲看到她穿上旗袍触景生情,又想起了什么?难道是那个做旗袍的于裁缝知道李振山烈士的死因?
一个多小时后,母亲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老爸忙上前抓住老伴的手问:“芝,你疼吗?”母亲不说话,大睁着双眼望着女儿和老伴。大夫说手术很顺利,现在有麻药,不会疼。
晓闽配合大夫把母亲从手术推车上抱到病床上,又买来纸尿裤帮母亲穿上。老爸在一旁插不上手只好看着,仿佛知道自己的使命正在徐徐退场。等母亲睡下了,老爸走出病房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晓闽还以为他要休息一会儿,谁知走近他时,却见他在抹眼泪。
“爸,哭啥?我妈不是挺过来了吗?”见老爸这样,晓闽有些意外。老爸是位老军医,参加过抗美援朝、抗美援越的战争,见惯了生离死别,怎么突然会这么脆弱?
“唉!”老爸长叹了一声:“你妈心里有个结,而我却无能帮她解开。今天看到她手术后说不出话来,我一下想到了很多。”接着,老爸讲述了一段晓闽从没有听到过的革命家史。
......
1938年8月的一天夜晚,几个男人把一口棺材抬到平原县王庙乡吴闫田庄的李家大院,对男主人李振海说:“您的弟弟李振山同志不幸病逝,这是他的烈士证名。”“死了?怎么死的?”女主人——李振山的嫂子说:“请打开棺材,我们要看看尸首。”那个领头的不肯打开说天热,人已经有味了。可是女主人不依,坚决要打开看一看,领头的这才打开让看。而这一看,全家老少都快崩溃了。原来,这李振山的头颅和身子是分开的,头和脖子用白布缠着,身上用一件大衣盖着。女主人没敢让老公爹看,小姑子坚决要求找组织讨个说法,但被男主人叫停,他说自己这些年为了掩护这个共产党的弟弟,受尽了敌人的关押拷打,为了赎他,家里农田几乎卖光,原本富裕的家境已经破败,赶紧把人埋了算了。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了下来。
1955年2月,李振山的侄女李秀芝嫁给了一个贺姓军医。当军医知道了这件事后便问:“叔父生前留下过什么遗物吗?”李秀芝拿出了一块香云纱的布料,说是叔父要她做旗袍留下来的。军医打开布料,从布边上发现了几个小字:济南,于裁缝。一个裁缝和一个地下党会是什么关系?同志?生意?经过多方打探,军医在济南市芙蓉街的玉谦旗袍店找到了于裁缝。原来,这是一家老字号的服装店铺,始于清同治年间,多以做袍服为主。军医向于裁缝拿出那块布料和李振山的照片,问他有没有记忆?于裁缝想了想说,有记忆,这个人好像是来往于济南和青岛、烟台之间的生意人,很阔气,脚上穿的是很时髦的三接头皮鞋。曾来找他做过两身长袍。但是,他不叫李振山,而是叫李守晨。军医说,李守晨是李振山的一个化名,李振山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平原县委的创建人之一,可惜在28岁那年被害了,生前连个后代也没有留下,死因至今不明不白。如果老先生能帮助家人找到一些当年李振山烈士被害的线索,将会还给历史一个真相。于裁缝的表情很复杂,说:自己就是一个小裁缝,没介入过党派的活动。不过,他想用那块布料给李秀芝做件旗袍,以表达对烈士的敬仰,军医答应了。但是不久金门告急,军医带着家人跟随部队到了福建厦门,从此中断了和于裁缝的联系。文革期间,军医来济南找过几次于裁缝,但都没找到,那块香云纱从此彻底没了踪影。
2015年10月,军医的女儿想给母亲做件旗袍,参加市里组织的金婚老人摄影活动。李秀芝突然又想起了济南的于裁缝,便对女儿说:“这两年听到范冰冰、陈鲁豫这样不少的明星名人都去找于裁缝做旗袍,大概是于家的后人火了,而我们早该留下一件于家的旗袍。”旗袍做好后,李秀芝只在那次活动中穿过一次,之后就压在了箱底。近两年,每逢七一建党节,李秀芝总会点上一炷香,看看窗外,给叔父说说话,让自己的无限惆怅随风飘去。从目前李家健在的老人来看,她是唯一的能口述那段历史的见证人。
......
晓闽没有想到,母亲旗袍的背后,充满着神秘莫测的悬念。而也正是这个悬念,让她悟到了自己的责任。在陪护母亲住院的空闲时间,晓闽疯狂地查资 料、打电话,希望通过这些寻找证实李振山烈士的死因。她找到了李振山烈士介绍的入党的同学刘子蔚,但不幸他已于1986年病逝,生前曾任国家第一机械工业部副司长。她又报名央视“等着我”的寻亲节目,寻找李振山烈士介绍的入党的另一位同学马云翔,但至今没有结果。奔走、求助、失望,像一个无底洞,空空散散支配着晓闽的期待和体力。
老爸似乎猜到了女儿在忙些什么,他对女儿说:“人生的许多寻找,不在于千山万水,而在于咫尺之间。多陪陪你妈妈吧,她准备出院了。”
晓闽点点头,一双泪眼突然发现,母亲的这件旗袍,如同裹挟在身的皮肤,带着延绵的呼应;老爸的这番教诲,就像一壶温酒,如此走心暖耳。其实,亲人之间的悲悯之情,一直在默默地轻轻地产生共振。
母亲出院的那天,晓闽又穿上了那件旗袍,高领、紧身、长及脚踝,款款走向母亲,步步生姿。母亲很惊喜,直起腰,久久地打量着女儿,眼神明亮而深邃:“常穿着,别丢下。”母亲思索着说:“深到骨子里的珍藏,应该是一种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