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世界之变迁

马尔库塞(著)  宗白华(译)

新的世界不断地产生。

巉岩峭壁的白顶,雪树,一条灰绿的天;一湖黄碧的冷色,沉闷的单调的伐木声节奏化了静寂……一个世界。

十一月的霏雨笼罩着匆忙的人们,奔驰在暗淡的街灯下,奔驰在喊叫的闪光里,奔驰在发疯的交通信号中……另一个世界。

千万世界的总和构成那一个世界,那个我们一无所知,仅知它是一个矛盾的世界,彩色的和单调的,快乐的和痛苦的,理性的和无意义的——在一起。

当一个创造的人物把握它的时候,当他对它的存在的基本事实反应的时候,他把它窄狭化了;画家把它写成一幅风景,哲学家把它构成一哲学的体系,政治家计划一事业的程序。每一个世界的创造者是肯定一件世界事实为中枢,而将一切其他的世界材料环布于这个“中心点”。每一个世界的产生是强奸或否认这“世界的丰富”。有多少个创造的中心,就有多少个(片面的窄狭了的)世界。

构成这种“世界中心”的常常就是人类的“悲剧的生活经历”。从阿希洛司(Aeschylus,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到开撒(George Kaiser,现代德国剧作家),从阿那西曼德司(Anaxi—Inandes,希腊哲学家)到哈德曼(Eduard Von Hartmann,近代德国悲观哲学家),千百年来曾经把人类的苦痛做宇宙基点。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物,对于苦痛有不同的表现法及诠解,然而这苦痛经历的意义不曾变的。

所谓“悲剧地的”(Das Tragische)即是痛苦的生活经历,然而普通的所谓痛苦,及一切不愉快的和阻碍我们的,还不就是“悲剧地的”。要使苦痛及阻碍不仅仅是暂时的、容易克服的刺激,而须是成为“人的定义”之构成的分子,那才是真正的苦痛。没有这苦痛则动物不成其为动物,没有这苦痛则人不成其为人,这是悲剧的基本经历,这是各时代各语言的悲剧的底面的惟一的意义,赫勃尔(Hebbel,德国近代著名悲剧作家)说过:“悲剧的’必须作为自始必然的,如同‘死,是与生俱来的,不可避免的。”

悲剧(Tragoedie)是“悲剧的生活经历”的“客观化”而为戏剧,悲剧写绘给我们看:这样才是一个使人成为一苦痛众生的世界的真相。

悲剧文学的内涵是变迁的:就外表说,是由悲剧作家所见的具体的苦痛不同,实质上讲,是他们自己所给予苦痛的诠释不同。

希腊的诠解苦痛,是从宇宙的根源来演绎。苦痛是起于本无痛苦的神的自己分裂,他们固然以热烈的情绪描写苦痛的人类,但人并不是造化中特出的例外,生命的奇迹,而却是这整个的必然的悲剧宇宙中一个必然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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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剧照

基督教的中古时期——那个一直到歌德,席勒,黑格尔的死的时候还有着影响的中古时期——是把苦痛安放进一个超苦痛的宇宙里面,在天堂里人没有痛苦,在世界末日人也没有痛苦。

莎士比亚和歌德以后的最近代作家是只诉说苦痛,他们是不诠解苦痛的意义,所以也不能超脱它净化它,他们所描述的苦痛人生是孤独地的,不复是宇宙的一肢体,他们不再写“宇宙的悲剧”,像阿希洛司(Aeschylus)与席勒(Schiller),而只写“人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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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剧照

阿希洛司的悲剧因透澈地了悟神圣的命运而得减轻苦痛的重压。

耶稣的受难及德国古典剧里的英雄的死亡也能仗着“超脱的确信”而得解脱痛苦,“不断地努力者我们可以超脱之”(歌德《浮士德》中语)。席勒说:“悲剧是包括那一些可能的事件,即一‘自然的事宜’为一较高的‘道德的事宜’而牺牲或‘道德的事宜’为一较高的‘自然的事宜’而毁灭”。

但是这种悲剧究竟还可以说是“愉快的悲剧”(译者按;因为它的最后是超脱的),而与最近代的“悲剧之悲剧”及古希腊的宇宙悲剧相反。

席勒(这位德国古典剧的代表)必须反对希腊的悲剧:“因为这类剧本最后只是诉之于那‘不得不然的’,而对于我们的理性的要求留下一不能解的纠结,但设若一个有道德修养的人爬上最高及最后的峰顶的时候,那动人的艺术也升高到这同样的高点的时候,那时这种不可解的纠结也解开了,每一点不愉快的阴影也同时消散了。”

“对于命运的不快既消失,且预感或明白地意识到万物间的有意义的联系,伟大的秩序及善的意志,于是我们在那对于道德的调协的欣慰中同时产生对于伟大的整个的自然中‘极圆满的适合性’——愉快的观念,而那些似乎破坏这谐和的,在整个事件中,引起我们的痛苦的,反而能刺激我们的理性去向普遍的原理中求这特殊事件的原由,以消释这大和谐里的单个的不调。”

希腊的艺术始终未达到这种悲剧情绪的纯粹的高峰,因为它的民间宗教和哲学都未能照烛到这点,惟近代艺术得享受那优点,即从一高明的哲学获得较纯洁的资料,乃可以满足那最高的要求而发挥艺术的全部的道德的庄严。(按:此系指歌德席勒的古典文学而言。)

现代戏剧却比较地接近古代希腊而与这德国的古典文学异趣。两者——希腊的与现代的——不知道这所谓宇宙的解脱,赫勃尔(Hebbel)的戏剧最接近希腊,它同叔本华一样,是一个徘徊于中途的,他还具有诠解世界的意义的意志,但在他的内部已经潜跃着“悲剧地的悲剧”——那不能达到解释世界意义的悲剧。赫勃尔,如希腊作家,尝试于宇宙之悲剧的诠解(按:即解宇宙作一悲剧的过程),他认为“单个的生命,设若不能仅守它的尺度,则不仅会偶然地成罪过,而是必然地本质地包括着决定着它(指罪过),如叔本华所见一般。”

他的以下的见解真正是希腊式的:“罪过存在于无节度中,但同时也因为个体生命之所以无节度,是由于它本来的不完满,没有永生的权,而必然也趋向毁灭自己的工作,因此个体的罪过也获得谅解——这种罪过是原始的,与人的概念不能脱开的……它不是系于人的意志的方向,而是伴着人的一切行为的。”

这也是属于悲剧的本质,即悲剧的基本秘义是无法解释的。

阿希洛司(Aeschylus)既不能解释苦痛的来源,叔本华也未曾做到,“悲剧式的诠解也留下那原始的‘不调和’不能解释,并且把它忽略过,因为它把那‘单体的’作为直接的存在事实而肯定之,无论是否被创造的,却不寻问它的第一因缘,所以它并非不让罪过解脱,但未揭开罪过的内部根源。”

于是赫勃尔也同希腊作家一样,不能达到悲剧的根本现象的一超悲剧的解释,仅能透彻人间悲剧的枝节,然而中古时代的宗教及德国古典文学的剧曲却将那“悲剧的”放在一个非悲剧的宇宙秩序里。

赫勃尔既像阿希洛司,但又像席勒一样地写“死的欢快”。他以为“悲剧所达到的最高境地是满足”Satisfication,即是由于一个人格以他的行动或他的存在因着反对一理想而自己毁灭,因而给予这理性以“满足”(或赔偿),但这种“满足”有时是不完全的,设若那主角是反抗地倔强怀恨地没落下去,预示着将在宇宙另一尽头仍然起来继续争斗;那“满足”是完全的,设若那英雄在失败中获着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的一清明的观念,而在精神的和平中死去,这种净化的愉快是赫勃尔同亚里士多德及席勒所同感到的。

但赫勃尔究是毕希纳(Buechner,德国近代悲剧作家)同时代者,他继续地说,“然而这第二项的满足仍然只是一半,因为那“裂痕”虽然重复收拢了,但为什么必须有那裂痕?在这里我始终没有得着答复,而且没有人能得到,设若他认真地去追问。”

赫勃尔的戏剧是紧密地站在“悲剧的悲剧”的开始,悲剧的悲剧是不再认识所谓“满足”的,因为它已不认有一宇宙的观念,可以给予那主角以满足的。

那绝对的悲剧的悲剧是……苦痛而无意义,无意义的苦痛是增高的苦痛,近代的作家才不给苦痛以意义。

对于亚里士多德,悲剧是——心灵的净化,歌德,虽然自己(对他的后一代而言)是一非悲剧式的人物,然却有他的“狂飙与急促”,克拉司地(Klsist,德国近代剧作家)及浪漫主义的文学家也经历着“命运”,但害怕着——悲剧。对于亚里士多德悲剧是痛苦的解放,说出来了的,表写了的苦痛可以轻减身历的苦痛,因为它作为有理由的,有意义的而写出了。

对于歌德,这位站在基督中古时代的边沿的,这位对于浪漫主义的边防者,悲剧则是痛苦的照烛,苦痛的堆增,歌德有着对于悲剧的怯怕,虽然他的同时代人黑格尔曾经写着:“设若剧中主角所遭历的必然的一切,能表出是绝对的合理的,而吾人精神的解放(净化)是悲剧的最后的目的,不是那痛苦与不幸:英雄的命运震动着我们,而灵魂里却是谅解。”
歌德心里是了悟着,在悲剧里震动是强过谅解,是超过解脱的信仰,只说出痛苦,用文字集中它,而不能由精神的控制减轻它一部的重担,那只是痛苦的增强。

或者那些希腊人在Orestie(希腊悲剧)演奏之后,为在和谐的激动中走回家,虽然我们不当忘记柏拉图(Plato)在他的大著《共和国》中的判词:“悲剧,不仅不能增进人的道德的修养,且降低他的道德,因为本来应当锻炼他们抵抗痛苦与激情的,今乃培养他们的对于人类普遍命运的同情,使他们不只是对于这类情感,乃至于一切其他情感大开门户。悲剧及喜剧的听众都得心灵受伤,虽最好的人也难以躲避它的坏影响。因为我们在生活里所难以克制的:一方面那过分的苦与愁的倾向,一方面那轻佻地嘲笑人生事物,都得因悲剧及喜剧的观赏而增加这恶习,又因着所同情的是别人的遭受与苦痛,那受苦者反被诗人描写作有价值的人,所以我们格外尽情地放纵我们对于苦痛的同感。但是别人的情况仍然可以影响到我们自己的状态,而在习熟于对别人的苦痛与悲哀之后,我们的苦痛发生时也就难于克制。”柏拉图的悲剧情调是超过亚里士多德,他们是亚氏的在各方面相反的人物,故而他以希腊人而反对悲剧。希腊的悲剧家是以悲剧来克制那“悲剧地的”。

理查第二(RichardⅡ)的帝王命运(莎士比亚的名剧主角),彭赛西理斯(Penthesileas,是Kleist的名剧的主角)的恋爱狂,赫洛德斯(Herondes是Hedbel剧本的一主角)的多疑,俄撒克(Woyzecks是Buechner名剧的主角)的热情、两性的死的跳舞(是strindberg的名剧)深刻地激动我们,但却不能在我们心灵的紧张消失后使破裂的影响组成一和平的尾声(以上所列皆近代名悲剧)。

固然任何一种造型会给予宁静,每一种创造的“距离化”减轻痛苦,尽管创造所以必需的紧张情绪先会增强痛苦的感觉,格拉柏(Grabbe,德国近代剧作家)说得不错:“爱蒂那(Aetna,火山名)喷出了多量的火以后,是最为安静”。没有积极的或模仿的创造才能则苦痛更不堪忍受,“创造”是属于“人的定义”的一“极Pol”,另一“极”就是痛苦。但是,除掉这个痛苦之自然的“平衡化”而外,近代人生是未能将那“悲剧地的”化入一宇宙的意义秩序里以超脱人生的苦痛。

从莎士比亚以及克来斯地(Kleist)起开始我们的(近代的)悲剧。那“悲剧地的悲剧”。那“悲剧地的悲剧”是人的悲剧,不是宇宙的悲剧,而因为这里没有“悲剧地的”之克服。只是一“状态的”悲剧,不是“发展的”悲剧,在阿来司地Orestce的经过中Ariden的诅咒灭了,在奥利安女郎(席勒的名剧主角)里那背弃神圣使命的罪过也报偿了,但东(Danton乃Buechner一剧本主-角)的死,黑替曼(Hetmaann乃WedeeKind的名剧的主角)的自杀,收账员的逃进“自早晨到午夜”的世界里(Geonge Kaiser的剧本)是开始与结局同时,悲剧的心灵喝完了自己……在一个世界里,这世界只是他自己思想反省的世界,没有独自的存在。

现代悲剧作家,若在他的悲剧里表现这世界而不以那悲剧心灵为主体,则必在他的剧本里留下许多罅隙,毕希纳(Buechner)创造了最完满的现代悲剧,因为他将这悲剧的心灵张开得最大,现代悲剧不知所谓宇宙,仅仅宇宙的片断,但是它认识这一个心灵,这个在一切宇宙的片断中永远反映着自己,因而给予那些宇宙片断,一个统一,为它(指宇宙)自己所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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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希纳《沃伊采克》剧照

基督教的和人文主义(歌德席勒)的悲剧以“最后的解脱的确信”超脱人生的苦痛,希腊的悲剧把人生苦痛放进全宇宙的意义里,尽管是一悲剧式的宇宙意义里,因而减轻苦痛的重担。

现代悲剧则仅是一“被造物”(众生Creatnr)的喊叫;不是苦痛的克服与灭少;只是集中化与形象化,作为对于“苦痛”最后的惟一可能的反应。


1,文本来源:《西方美学名著译稿》, 宗白华著,  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

2,原稿人名“马尔苦赛”本编辑采用通用译法“马尔库塞”;原稿人名“褒希莱”本编辑采用通用译法“毕希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