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现代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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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精神性的创造活动,科学是人类对于自然界、社会发展的内在规律和结构的探索与认识,而技术则是人类已有科学知识在生产劳动、社会生活中的直接应用。科学发明、技术进步既极大的解放了人的自然能力和生产能力,推动了人类对自然认识的深入和社会生活的巨大发展,也使得人的本质力量在生产劳动、生活过程中获得了更加充分的肯定与确证,人类在自然和社会面前变得更为自由与自信。因而,科学技术不仅有着具体而独特的人性特征,与人类审美活动、审美理想等多方面地联系在一起,而且,随着现代科学技术进步不断渗透到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人类的创造力量得到进一步肯定和弘扬,现代科学技术与人类审美活动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并日益显现出它独特的美学价值。

一、现代科技与美的一致性

现代科学技术是在近一个世纪里逐步创立、发展起来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从未认识的世界。正如海森堡(Heisenberg)在创立量子力学时所描绘的:“我窥测到一个异常美丽的内部,当想到现在必须探明自然界如此慷慨地展示在我面前的数学结构这一宝藏时,我几乎晕眩了”①。这种崭新的认识,使现代人类的智慧水平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极大地提升了人的创造能力。而随着相对论、量子力学的提出,人类科学技术在20世纪迈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以信息技术、生物基因、光电子技术、纳米技术等为代表的高新技术的崛起,不仅进一步改变着人类对宇宙及人所生活的地球的认识,同时带来了当今人类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等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改变。可以认为,各种新科学、新技术的不断涌现,不断拓展了人的能力,延伸了人的感官,从而在人的面前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一巨变影响下,人的审美意识、审美理想、审美活动的内容与方式等也产生了相应的变化。现代科学技术与美之间构成了某种一致性的关系。

首先,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改变了人的劳动和生活观念,提升了人类劳动和生活的审美层次与质量。马克思早就指出:“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② 所谓“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就包括人要在美的环境中进行生产劳动,要求制造出符合美的规律、合乎人性需要的产品。例如,优美的劳动环境和条件对于激发劳动者的劳动热情和创造才能来说,在任何时候都是非常重要的。西方有些学者的研究表明,在加以科学改造后的劳动环境中工作,人处处受到美的感染,经常产生愉快的情绪,不仅产品的质量会有明显提高,而且产量还能较大幅度地增长。但在手工业生产时期,由于科学技术条件的限制,很难做到劳动环境的美化。只是在现代科学技术有了飞跃发展之后,人才具有了这种条件和能力:巨大的机器声得到了合理的控制;现代化的钢厂里不再是炉火映红了工人的脸庞,而是人通过计算机远距离地操纵着整个生产过程。再如,随着人的审美需要不断扩大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人们对生活消费品的功能要求也越来越多地同其审美功能联系起来。就拿穿衣打扮来说,现在人们不但要求保暖牢固,而且更多考虑了服装的质地、色彩搭配、制作工艺等外观因素。科学技术的进步为满足人的这一追求提供了条件,不仅各种新材料被越来越多地用到服装面料中,而且运用电脑设计手段和电脑控制的缝制技术,服装的审美特征也日益凸现和强化。可以说,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20世纪30年代以来,人类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在更大范围内追求科学发明、技术创新与美的有机结合,为人类营造一个更加符合人性发展目标的生活新天地。

其次,现代科学技术为人类审美创造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材料、方式与手段,从而打破了传统创作介质的束缚,为审美创造开拓了前所未有的想象与表现空间。在现代舞台艺术中,由于旋转舞台的出现,创作者获得了更加广阔的表现空间,可以不再拘泥于一块固定的、不可移动的小舞台,有了极大的创作自由;现代声光电技术的应用,又为舞台表演制造出绚丽多彩的效果,使艺术表现平添了许多迷人的风采。而由于电脑技术的不断进步,今天,无论是写作、作曲、绘画,还是装潢设计、影视制作等,已大都离不开电脑的运用;电脑技术成了艺术创作和传播的一种重要手段。即如在音乐中,许多作曲家、演奏家、歌唱家直接把声音录入软件并由电脑演奏的情况如今已屡见不鲜。而电脑技术渗透到视频领域,则使得录像设备的功能更趋齐全、性能更加完善,不仅打破了以往人们认为录像片的色调与清晰度不如电影的看法,而且扩大了电影本身的审美表现力——1972年,美国人制作的第一部用磁带拍摄的电影《为什么》和1975年法国电视电影公司尝试用磁带拍摄电影,使得“磁转胶”技术的成功不仅证明了录像摄制电影的工艺过程,更重要的是,当录像视频设备与电脑联机之后,便带来了电影作为一种大众艺术本身更为奇异绚丽的风采。现在,许多影片中的一些宏大、惊险以及超越历史真实与人的能力的场面,甚至包括演员的表演,都可以由电脑技术加以合成。如《星球大战》、《侏罗纪公园》、《未来水世界》、《生死时速》等好莱坞影片。《阿甘正传》中,阿甘打乒乓球及其与总统握手的场面,也是通过电脑合成制作出来的。正像日本学者后藤狷士所指出的: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艺术不只是事实上受到技术的外在作用,而且还与技术在共同的基础上共有着内在的特性”③。

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仅为人类带来了崭新的审美创造和体验方式,还创造出许多新的审美形式,为人类展示了更为多样的审美内容。例如,从外太空到分子运动,现代科技让我们看到了以前所看不到的许多宏观和微观的东西,为我们提供了从未有过的审美体验。而从电子音乐、电视艺术的诞生,到网络文学这种新的艺术样式的初露端倪,现代科学技术进步更在人类审美领域衍生出了许多新的艺术样式。如今,通过电脑虚拟技术,模拟真人制作的节目主持人已在互联网上出现;随着国际互联网的飞速发展,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一种集声音、图象、文字的多媒体、互动式的艺术样式就会呈现在我们面前。

现代科学技术对人类审美发展的影响,又莫过于以大众传播的技术方式而使美、艺术日益贴近大众生活。互联网、电影、电视、影音光盘等各种现代传媒或载体的出现,使得由工业化大批量生产、复制的艺术产品得以在大众日常生活中迅速传播,美与大众生活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直接。1992年7月12日,西班牙著名歌唱家多明戈和马尔菲塔诺在圣安杰诺城堡露台上演出普契尼歌剧《托斯卡》的同时,27部摄像机对之进行了全视角拍摄,并利用卫星向全世界107年国家的15亿观众实况转播了这出古老的歌剧。而1996年7月和8月,亚特兰大奥运会开幕式和闭幕式上,美国著名歌星塞琳·迪翁和葛洛丽亚·伊斯特芬分别激情高歌的场面,通过地上的摄像机和天上的卫星,则使全世界无数观众沉湎于《梦幻的力量》,狂喜于《登峰造极》的华彩辉煌。它表明,在科学技术发展的推动下,“大众传播的强制性权力正在持续而有力地瓦解着艺术作为贵族化享受的奢侈物形式,电影、电视、广播、报刊、音像制品等在引导人的艺术消费过程中,促进了艺术与大众之间的相互亲近:艺术成为大众可以共享的日常生活对象而非少部分人自我陶醉的领地”,“艺术家逐渐从过去的‘精神贵族’领地走向大众日常生活,大众则通过传播媒介直接介入艺术活动、艺术家的世界,直接了解艺术和艺术家的细微动向,在前所未有的层面上进入到艺术活动过程。”④

 

此外,在现代科学技术的作用下,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拥有了越来越大的直接参与审美活动的可能性。电脑音乐、电脑绘画等创作形式的出现,卡拉OK、网络文学等大众共享文化方式的兴起,使得普通人也开始能够进行艺术创作、感受审美的激情和乐趣。

“在审美活动领域正如在其他领域一样,一个根本性的技术突变将是不可避免的”⑤。现代科学技术的进步,已经并正在为美和艺术带来前所未有的前景。

 

 

二、美与现代科技的矛盾性

美与现代科学技术之间的一致性,并不表明它们在人的现实生活中没有冲突。事实上,在美与现代科学技术的关系上,同样也存在着各种矛盾与背谬。这种矛盾性,主要表现为现代科学技术既有深化和促进人类审美的一面,又有着反审美的一面。

美与现代科技的矛盾性,源自于现代科学技术发展与人性发展之间的某种程度的紧张、冲突。从普遍意义上说,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物质利益。但与此同时,它也造成了马克思所说的物质力量与理智力量的直接结合,即“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现代工业、科学与现代贫困、衰颓之间的这种对抗,我们时代的生产力与社会关系之间的这种对抗,是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的和毋庸争辩的事实”⑥,从而造成对人的心理文化的强大挤压,破坏了人原有的完整性,抽掉了它原有的活泼的情感生命,使得个体生命的内在性与丰富性受到损害和摧残。物质力量与理智力量结合的基本产物是技术,它给人类物质文明进步提供了巨大动力,但它本身所具有的模式化标准、程序与规则,往往与个体生命的丰富性、差异性、多样性格格不入。因而,随着科学技术对人和人的生活的全面迅速渗透,人类文化发展出现了沦为机械系统的危机,人性的发展中出现了许多不和谐的现象。

 

现代科学技术发展与人性发展之间的这种矛盾,影响到人的审美活动,在一定的程度上造成了某种对美和审美的抑制现象。这一点,突出表现在人的审美想象力和美的创造方面。电脑艺术制作的各种形象虽然表面上光怪陆离、异彩纷呈,但由于其背后起决定作用的是制作过程中预先编制的程序而不是人,所以它实际上只是一种工业化的生产、复制方式;那些原本需要由人通过自己对形象的理解并借助自由想象去补充、完善的部分,现在已经由技术的先进能力而简单、直白地呈现在人的面前。于是,在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面前,个性化、自由而独立的审美想象力受到空前制约,那种我们曾经引以为骄傲的美的创造性特征正在被技术性的“复制”或制作特性所取代。当我们面对美国新抽象艺术画家默里(Elizabeth Murray)以破坏形象的零乱碎片来重新组合成的《回味无穷》(More Than You Know,1983),回味她所说的“原始的意义中爆发出了一种新的东西,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我们就可以理解到:只是由于一种技术变形的无限张力,才使得斑斓的色块能够在一个分崩离析的黄色空间里,把一对红色椅子拉近一张发绿的紫色桌子,在碎片的杂乱集合中产生一种激烈运动的紧张感,制造出画面本身的开放性和不定性。在这里,“复制”或制作产生于一种技术力量无限重复运动的可能性之上,多元的技术手段、技术材料和方式等取消了美的创造的原始内涵,艺术家更多地成了当代审美领域的“技术魔术师”。而事实上,我们说,以技术性的复制代替想象力活跃的艺术创造,最终只可能导致社会整体审美力的衰退。

另一方面,现代科学技术发展在促进美、艺术日益贴近大众生活的同时,也日益突出了美、艺术的文化消费特征。现在,人们通过报刊、画册、互联网就可以看到以前只有在美术馆里才能目睹的原件,不必坐进音乐厅或剧院就能够从电视、广播、影碟、录像带等听到或看到动人的旋律、蹁跹的舞姿。如果说,这是一种社会进步的话,那么,它的代价,就是在科学技术与审美活动、艺术联姻的同时,又催生并强化了人们心理上固有的享乐主义欲望,并在当代生活以至艺术层面造成了一种特定的“影像”⑦ 迷恋。即如电视节目是“现实”却又不是现实本身,而是现实之物的“影像”,它可以调动人们无限的消费欲望和感官满足,就像广告把人最深层的“物”的消费欲望通过广告中物的“影像”而引入消费之中。用美国后现代主义理论家杰姆逊(F.Jameson)的话来说:“事物变成事物的形象”,“然后,事物仿佛便不存在了,这一整个过程就是现实感的消失,或者说是涉指物的消失”,而影像的“出现和普及必然影响到人们的生活”,“它不仅涉及艺术作品的非真实化、事物的非真实化,而且还包括形象、可复制的形象对社会和世界的非真实化。”⑧ 这样,在当代生活中,科学技术的力量通过制造美、艺术的“影像”和大众的“影像”迷恋,进一步激化了创造与享乐、真实与虚拟的矛盾。

 

此外,现代科学技术创造出无限的物质财富与奇迹,一个超神话的、奇异的世界呈现在人们面前。一些人以这样的世界为自己的精神寄托,甚至沉溺其中,以为它就是一切,从而躲避现实生活里的各种烦恼。许多终日沉湎于互联网,得了所谓“网络综合症”的人,实际就是这样。由此,虚拟的生活代替了现实生活,以现实生活为真实源泉的美的创造和体验因此失落,人也又一次被自己的创造物所异化。

现代科学技术与美的矛盾性,同样也体现在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上。今天,人们在享受科学技术发达所带来的日益便捷的生活之际,也越来越多地感受到其所造成的人与环境和谐关系的破坏:“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自然欣赏之趣,常常被直达山顶的缆车、高速飞驰的游艇以及满眼的工业污染所打消;现代化的都市,不仅有快速方便的轨道交通、比肩摩天的大楼、人工培植的新品花草,也有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污染、玻璃幕墙反射的“光污染”、四处废弃的“白色污染”;“高峡出平湖”的水库保障了生活和生产用水,也无可避免地改变了自然原有的地貌构造和植被;基因研究、“克隆”技术给人类提供了日益丰富的生物产品,而自然界的动物种类却一天比一天减少……所有这一切,无疑一定地改变了人与环境的共存关系,并在人类审美活动中造成了一定负面影响。

 

应该说,现代科学技术与审美之间的矛盾是现实存在,它是人类从审美的自然王国迈向自由王国的历程中所无法躲避、绕过的现象。只有认识到这种矛盾的存在,我们才能尽可能减少或消除它对审美、对人性全面发展的负面性,从而使现代科学技术与美的关系呈现一种健康的互动发展。对于我们来说,首先,人类审美能力的发展、审美领域的开拓,都需要科学技术的作用;我们不能因为人类审美活动所受到的负面影响,便否定现代科学技术发展对人类审美的积极意义。其次,要充分重视和有效利用现代科学技术中对人类审美活动有利的因素,在积极克服现代科学技术发展所带来的消极因素的同时,利用现代科学技术提供的手段,加大精神文明建设的力度,使人类审美活动的发展走向一个新的、符合时代特点的高度。

 

① 转引自徐纪敏:《科学美学思想史》,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42页。

②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7页。

③ 后藤狷士:《技术制作与艺术制作》,载《技术美学与工业设计》(1),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70页。

④ 王德胜:《文化的嬉戏与承诺》,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6页。参见该书第4章。

⑤ [法]杜夫海纳等著,刘应争译:《当代艺术科学主潮》,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19页。

⑥ 马克思:《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9页。

⑦ “影像”(simulacrum)是一种没有原本的东西的摹本。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当代工业文明的成果,正是工业文明中的技术飞跃,把物质享受的无限可能性推向我们的生活及整个文化过程,使人们仿佛能够在物质的无限之维把握现在、享受现在,而不必过多地把精力放在对意义的追寻、对历史的记忆上。因此,无意义或意义的非真实化就是“影像”的根本,它的特征就是可以无限增殖、复制,可以为人的感官直接消费。

⑧ [美] 杰姆逊著,唐小兵译:《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