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溶相济的唐代古琴演奏美学及音乐思想

李祥霆

  琴声十三象出自唐代文献,大体上可以反映唐代古琴演奏美学的总体表现。它所包括的演奏美学观念,代表了古琴艺术的传统,而且与流传至今的丰富的古琴音乐遗产的内容表现之需要相吻合。音乐基本要素是音的高低和长短,乐音在高低长短的变化中构成旋律。演奏艺术的基本要素是音的强弱和快慢。对旋律加以快慢和强弱的处理而产生细致的表情。古人在琴上有轻重疾徐之说,而明人严天池代表的虞山派所提出的轻微淡远,则是取其半,而舍弃疾和重。故而不但「广陵散」这类古代经典琴曲不在其选,连「潇湘水云」也不能中举。中国文化历来甚重传统,求广博。比如近现代书画大家,由其人之当代或近代入手之後,皆不断追源溯流,以至由宋而唐。书法家则又往往进而晋汉,以至石鼓、钟鼎。诗则必宗唐进而追踪乐府、楚辞以至诗经。唯琴学有异。明人之清微淡远说,本已与师旷、伯牙、司马相如、蔡邕、嵇康、阮籍、赵耶利、薛易简相距甚大,至清之徐青山在「溪山廿四琴况」中又加以强调及发挥。以至於其後之人,有时竟视之为古琴音乐的正统和总则。如上溯至唐代,则白居易、刘长卿之古声淡无味说之外,此说很少有其他根源可寻。持清微淡远说,近不承认清之「五知斋琴谱」的轻重疾徐,中不承认明之「神奇秘谱」中如「广陵散」的激昂慷慨。远不承认唐之赵耶利所言之「蜀声躁急」薛易简所说之「辩喜怒」、「壮胆勇」、「悦情思」。以及李白、韩愈、沈佺期诗中所言琴之雄浑。实是近代古琴音乐式微之不可忽视原因之一。亦是作为中国传统艺术中,极为重要的古琴音乐不应有的偏狭倾向。今天的古琴艺术应如其它中国传统艺术一样,足踏现代而追溯古贤,承明清唐宋,以至汉魏先秦全部成果,才是完整的古琴艺术,才有更丰富广阔精美深刻的古琴艺术呈献於国人和世界。

「琴声十三象」可反映出唐代古琴演奏美学意识已是完整的、成熟的。现在所列次序,是以唐诗中所反映的份量(数量的多少和详略的程度)以及各象之间由浓而淡的过度。此十三象中,对轻、重、疾、徐,即今日之强弱快慢有明确的体现。其「急」即是疾,即是快。其「慢」即是徐。「清」和「淡」即是轻或弱之所成。「雄」和「骤

」 即是重或强之所成。但成熟的音乐艺术绝不只有强弱快慢四个方面的表现和要求,而是要丰富得多和精微多。即以强弱快慢四项根本方法而言,也是由於音乐的内容、思想、感情之不同、演奏者的理解诠释、个人艺术气质、性格的不同而千差万别。这既是艺术的必然现象,也是艺术活在人类社会的必须。

以「强」而言,唐人古琴演奏中即有「雄」、「骤」两项。「雄」之中,又可在某客弹「霹雳引」之琴,颖师之琴以及乐山人、李处士之琴中感到各有不同。「骤」则有弹「小胡笳」的姜宣挥指之强如风雨,又有「怒心鼓」琴之强以气志愤兴。以「弱」而言、「清」、「淡」、「和」皆应弱奏而得,但其间亦必不可能相等。因为「清」、「淡」「和」已在表情上、韵味上、意境上各有鲜明属性。其弱已是各自包含有与其它一项不同的因素,或说是在各自不同的因素之上的弱。即如静而无味得「淡」。「和」之於琴曲,有静气平心之境。「清」则具宁静细润之感,又皆非只声轻而己。至於「恬」,与「清」、「淡」「和」皆属於弱声类,但「恬」乃「清」而有味、静而美

者。故「恬」与「清」、「淡」、「和」三者明显有异。「清」、「淡」、「恬」只可於慢中体现,而「恬」则应是可快可慢者。常建诗中言「一声声爽神」,此「爽」中即有轻捷畅美之境,卢仝的诗「风梅花落轻扬扬」以形容

琴的音乐也有轻盈迅捷之趣,是「恬」亦可於快中求得之例。

快在「十三象」中只和「急」一象相应。但急中也有水流泉涌之急,有如风似雨之急。有时是曲调之促,有时是音节之密。(如刘允济「咏琴」诗中的「楚客弄繁丝」)「急」之为象,主要是速度范畴。虽急者多强,但亦有与弱相结合变化之时,而并非急时必强,今之「流水」一曲,表现波涛的大段连续滚拂处,是一种「急」的速度,却在强弱的变化中。唐人於「急」的「言迟更速皆应手」及「白雪乱纤手」之急,亦应不同。「言迟更速」是在演奏「胡笳」之时。「胡笳」是深情的艺术性琴曲,其变化起伏甚多,其「急」应有强有弱。「白雪」之飘飞乃在轻盈之境、不宜只在强中表现。

於「慢」一则,列在第十三象,是因在文献材料中反映少而略。但於琴之演奏却是主要之一项。以浓淡关系排在第十三位,但慢也在「清」、「淡」、「和」以至「恬」中成为基础因素。总体而观,又是琴多慢曲,而每曲各异。即使雄浑激越之气,也有时在慢板之中。因而「慢」可普存於琴曲之中而又各有其旨。

音乐艺术之中,每个音都在一定的内容之中,在一定的位置之上,在一定的演奏作用之下,因之可以呈干差万别、千变万化。但若离开音乐作品而单独去奏某音,即使你有至深艺术修养和至高的技巧,也奏不出太多的变化。

薛易简「琴诀」中所讲的「声韻皆有所主」,深刻的指明了音乐艺术的这一要旨。

艺术的成熟而精深者,必定有丰富的内涵。即或以简单、纯朴的方式去表达,所给人的内心感受亦必定是愈玩味愈多。这乃是各种美学成份的互相渗透、交汇溶合所使。琴声十三象中强弱快慢即在此互相关系之中。「骤」乃是由静而突变为强,入强之後则可快可慢。意在与前面不同而生於突然。「划然变轩昂」即应是突然而强劲有力。

但应在沉着稳健之中,而不是急切激烈,故不是必在快速。「广陵散」「开指」的最初敷音即是如此。「亮」、「粲」、「奇」、「广」、「切」是在琴的艺术表现中所呈现的特别意境。此四象皆在可快可慢可强可弱中,或者说此四象可与强弱快慢作各种结合与变化。在「广陵散」「梅花三弄」「潇湘水云」「流水」等经典性琴曲演奏中,可以求得此四象之境。

十三象既有鲜明个性,又在具有内在联系的各象之间溶汇。令古琴演奏艺术致於化境,可用下面两图略示其间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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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古琴音乐思想的两大类中,艺术琴是其主体。艺术琴不但是唐代古琴音乐的主体,在古琴音乐思想中起着主导作用,推动着古琴艺术的发展。可以说自古及今皆是如此。古琴在春秋前产生,其初定然是简单浅近的。而後,在漫长岁月中,在众多的职业琴家及兼善琴人的智慧及苦功中发展,以至成熟。即以唐代产生减字古琴谱并制琴艺术登峰造极,以及大量诗文记录和称颂琴的丰富活动并影响来看,便知古琴音乐随着历史的前进而发展,也正如画的发展,职业艺术家一直是其主力。同样,作为艺术琴的音乐思想,在当时也是起着重要的影响。文人琴则是多种类型的文人,以其自身的音乐思想,摘取古琴音乐的部分成果。但文人琴中的艺术类,却是接受古琴音乐的全面成果,他们颇似近代京剧票友的存在现象。

文人琴音乐思想中「欣然」类是取艺术琴「悦情思」之一面。主要在於闲适陶然,娱悦性情。「深情」类是以琴「可以辨喜怒」的艺术力量来寄其内心所感。「清高」类取琴之「绝尘俗」同时更进而不将琴作为艺术,而作为超脱现实的修养途径,但其中也有些为艺术琴的崇高典雅所影响。即如「泠然稀声」已是在品味琴之音色及韵味,乃是在琴的艺术中摘取者了。

「旷远」类之琴,时有激情,是取艺术琴中的鲜明感情表达部分及超然以对现实的部分。所以虽时有热情,本质上却属冷静。其中亦间或有豪俊气者,则是取艺术琴的感情成份,近於「壮胆勇」,是热情为其主要方面。「圣贤」类明确取艺术琴的「观风教」,而宣教化的端庄之性。这类古琴思想,把琴作为追慕圣贤,推展仁政治国修身的方法。所奏之曲,所听之琴,则不能离开古人以琴的音乐所表达的圣德贤治的。「仙家」类之琴把古琴作为求道修炼的一部分或理想中的成功後的表达方法。其旨趣及情调似乎近於「清高」类之琴,不将琴作为艺术。当然他们在弹奏或听取或幻想中,琴仍是要弹奏发声演奏琴曲的。

在文人琴的音乐思想中,可以看出大体有热情、冷静、端庄三项。其中热情一项居於主体,占其大部。包括了「欣然」、「深情」、「旷逸」、「艺术」四类。冷静一项以「清高」类为主体。「艺术」类及「旷逸」类有些亦含冷静成份。「圣贤」类主要表现为端庄。但在追怀古圣,取法先贤的崇敬深情中,又有时表现某种热情。「艺术」类在於全面表达人的生活和思想及客观事物,也有具端庄之气者,如「思归引」、「幽籣」、「流水」等。试列下图可略见其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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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图中可以看到唐代文人琴的音乐思想乃是以热情为其主体。因为古琴音乐毕竟是艺术的一种,即使它有哲理性、有社会性和文学性,它仍是在艺术范围之内。即或是清高类之琴,也要在琴上弹奏,且要求其音韵之泠然静美。即使被人称道的陶渊明抚无弦之琴,仍是在於以琴中之趣来寄超然之心,乃所谓「但识琴中趣」当然不同类琴的思想意识的追求和表现,又是有着鲜明的差异和甚大的距离了。

演奏美学既是音乐思想的产物,又是音乐思想的体现。不同的音乐思想运用不同的演奏美学,不同的演奏美学又表现着不同的音乐思想。其中有的有多方面联系,包含多种成份,有的则单纯得多。

从此表中可以看到艺术琴与文人琴中的艺术类,在演奏美学方面皆无「淡」象。「淡」出自白居易的清静而无味观。音乐艺术和其它任何艺术同样是感情的体现和美的创造,必定求韵味。即使是清远沉静中,也必存美好的音乐外形:旋律,和动人的音乐内涵:感情,亦即韵味。而「淡」乃是白居易以文人琴心,将琴放在音乐艺术之外,不求其美,不求其感人的特别美学命题,是以求精神之超越现实的完美之境。文人琴除艺术类之外,皆与十三象中数象有联系,是知文人琴亦多有艺术因素存焉。「圣贤」类乃在追怀先贤修养自身,教化时人,不在於抒情悦心,故而只存「和」、「慢」两象,於基本表现之中,只有徐、轻、重三种。而「清高」类则无重无疾。此外各类皆具轻重疾徐。相比之下,「清高」类及「圣贤」类甚为特殊。於深情类则无「急」、「亮」两象。以今天人们的感觉,深情应是思想感情浓厚、强烈的结果、深情之曲应有激动热切之表现,快速和明亮爽朗的旋律几乎是必须。但反映深情类数量颇多的文献并无此激情的记录,可知唐人「深情」类之琴心在於情之深切,而非情之激切,与今天对深情之感觉甚为不同,或可谓此亦时代所使。

    结语

唐代古琴文化在社会中已不似汉魏以前那么普遍,但在艺术上和在思想上都更成熟和更被敬重。在外来的娱乐性为主的音乐「掀天羯鼓满长安」的影响下,在民间秦筝琵琶音乐的影响下,古琴活动范围缩小了。但在社会上层文人活动中,并未失去它的崇高地位,而且帝王权贵聘有职业琴家,职业琴家也为文人所重,从而得以留下不少重要记录。兼善琴家的活动也颇重要并为人所重,文人中许多爱琴者、能琴者,在其音乐思想上大体形成的七种类型,都有相当深的程度。艺术琴以及文人琴所形成的演奏美学「十三象」,也体现着唐代古琴音乐艺术的高度发展,而且对我们如何对待古琴艺术传统有着重要的启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以琴的艺术性作用於人的思想,是唐代古琴音乐思想的主流,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唐代古琴艺术的演奏美学和音乐思想是一个值得进一步研究的课题,尤其将它放在三千年以来的古琴艺术史的总体中看,更是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